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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海新桥——我的狱警生涯刘强程才全文免费

黄桃芳 著

女频言情连载

第六章丈人说史“西山劳改支队一九八六年度奖惩大会现在开始。”讲话的是西山支队副支队长赵春云,此刻他正主持大会。西山支队一年召开两次减刑大会,上半年一次年终一次。今天召开的是年终奖惩大会,会场位于女犯大院教学楼五楼礼堂,会场简朴、严肃,台上挂着“西山劳改支队一九八六年度奖惩大会”的横幅,左右两侧一副对联,上联为“不服管教抗拒改造苦海无边”,下联是“靠拢政府积极改造新岸灿烂”。台上有两排桌子,第一排桌子上摆了五盒小小的塑料花,桌子中间对着人行走廊的是报告席,报告席前面一大钵盆景倒显出绿意盎然的生命气息。台上坐着的除本支队领导外,还有江中市中院的有关领导,几乎都是清一色着橄榄色,披红旗领章的男女民警,不言已威,只是会场无高低之分,使主席台...

主角:刘强程才   更新:2025-02-19 14: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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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刘强程才的女频言情小说《苦海新桥——我的狱警生涯刘强程才全文免费》,由网络作家“黄桃芳”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第六章丈人说史“西山劳改支队一九八六年度奖惩大会现在开始。”讲话的是西山支队副支队长赵春云,此刻他正主持大会。西山支队一年召开两次减刑大会,上半年一次年终一次。今天召开的是年终奖惩大会,会场位于女犯大院教学楼五楼礼堂,会场简朴、严肃,台上挂着“西山劳改支队一九八六年度奖惩大会”的横幅,左右两侧一副对联,上联为“不服管教抗拒改造苦海无边”,下联是“靠拢政府积极改造新岸灿烂”。台上有两排桌子,第一排桌子上摆了五盒小小的塑料花,桌子中间对着人行走廊的是报告席,报告席前面一大钵盆景倒显出绿意盎然的生命气息。台上坐着的除本支队领导外,还有江中市中院的有关领导,几乎都是清一色着橄榄色,披红旗领章的男女民警,不言已威,只是会场无高低之分,使主席台...

《苦海新桥——我的狱警生涯刘强程才全文免费》精彩片段

第六章丈人说史
“西山劳改支队一九八六年度奖惩大会现在开始。”讲话的是西山支队副支队长赵春云,此刻他正主持大会。
西山支队一年召开两次减刑大会,上半年一次年终一次。今天召开的是年终奖惩大会,会场位于女犯大院教学楼五楼礼堂,会场简朴、严肃,台上挂着“西山劳改支队一九八六年度奖惩大会”的横幅,左右两侧一副对联,上联为“不服管教抗拒改造苦海无边”,下联是“靠拢政府积极改造新岸灿烂”。台上有两排桌子,第一排桌子上摆了五盒小小的塑料花,桌子中间对着人行走廊的是报告席,报告席前面一大钵盆景倒显出绿意盎然的生命气息。台上坐着的除本支队领导外,还有江中市中院的有关领导,几乎都是清一色着橄榄色,披红旗领章的男女民警,不言已威,只是会场无高低之分,使主席台少了些许威严感。
台下坐着三四百名代表,中间一个十字人行道,女犯在前面分坐两边,男犯坐后面。各大队副教导员在主席台后排就座,带队女民警坐在自己队伍两侧,男民警则集中坐在最后面。这里只是奖惩大会的主会场,各大队犯人集中坐在各监舍走廊,以收听广播的方式参加会议。
会议开始,首先由江中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二庭的王庭长宣布减刑和加刑名单。在热烈的掌声中,当个头中等的王庭长头戴大盖帽,身穿佩着肩章的军警式法官制服走向报告席时,显得肃穆而威严。王庭长首先宣布了96名减刑和1名假释人员名单,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王庭长接着宣读了两个判决决定:1.罪犯陈琪、徐飞翔因10月14日越狱脱逃,分别加刑三年、两年;2.罪犯陈一民因生产质量问题报复杀害工人占玉芳,经省高院核准死刑,已于11月10日执行枪决。其中第二条是应支队要求,为增加法律的威慑力,对陈一民死刑一案进行宣读。王庭长宣读完毕后,威严的眼神横扫一下会场,坐在前面几排的女犯大多低下头来,不敢直视法官,整个会场鸦雀无声,空气中充斥着对反改造分子专政的肃杀气氛。当王庭长转身回主席台时,台下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接着,副支队长赵春云在报告席坐下。赵副支队长个头不高,也不魁梧,但却有着一对倒八字剑眉,虎虎生威。他在报告席坐定,两道剑眉先扫视了一下会场,然后开口说话:“刚才王庭长宣布了减刑名单,下半年全支队共有96人减刑,还有一人假释,加上上半年减刑人数,全年有将近180人减刑,这说明我们支队大多数犯人是靠拢政府、积极改造的。全年将近180名犯人获得减刑,说明你们只要服管服教,积极改造,就会有好的改造前途。王庭长还在会上宣布了两项裁定:首先是六大队罪犯陈琪、徐飞翔10月14日越狱脱逃,被分别加刑三年和两年。脱逃是典型的反改造行为,是最没有改造前途的,这两个人脱逃不到5天就被抓回,今天被分别加刑,这就是反改造的结果,我奉劝那些不安心改造,还在想着逃跑的罪犯,好好看看陈琪、徐飞翔这两个人的下场,别的不多说。另外一个被判决罪犯就是陈一民,为了生产上的一点矛盾纠纷,就怀恨在心报复杀人,对这种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只能专政,别无他法。在这里,我再次奉劝那些抗拒改造、顽固不化的罪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否则不会有前途,希望你们切记!在这里我不多说,等下陈支队长还要做报告。”接着赵春云拿起几张纸,宣布了403个劳动改造积极分子和86个获表扬以及206个获物质奖人员名单,还宣布了31个记过、12个受警告处分的犯人名单。
在陈支队长作了五十分钟的讲话后,会议按程序在欢快的乐曲中结束。
主席台第一排的来宾和领导们退场后,先由前面的女犯依次退场,男犯再起身整队依次下楼。乘着女犯还在依次退场,礼堂里开始有点嘈杂时,刘强走到程才旁边,程才抬头见是刘指导员,咧嘴点了点头。刘强看看他,心里琢磨着他减刑后的心态,想着回到监舍后找他谈谈,了解下他对自己减刑的想法。没想到,散场后回到本队监舍,当走在队伍后头的刘强上到二楼时,却见程才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他。平时不苟言笑的刘强带着点笑容让他进了屋。
马小牛、方冬生、陈兴国几个人也一齐回到了办公室。刘强还没开口,程才却主动说话了:“给我减十八年半,我以为能减到十七年左右。不过我知道这次能减还要谢谢队长。”
队长们都看着他。马小牛直率地说:“你程才在大队印象不好,中队都希望你多减点。”对程才这个生产骨干,马小牛一贯很重视。
“指导员给你说了不少好话……”
陈兴国想多说几句,被刘强打断了:“不管减多少,总是一个好开端,慢慢来。一方面劳动上多奖分,一方面改脾气。说实话只要你改造上过得硬,队长也不会怎么为难你。是不是?”
程才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指导员说到点子上了。”方冬生望着程才说道,“你要是个明白人,就记住指导员的话,争口气。”
程才身板挺直了说:“我一定让队长放心。”
看着程才精神状态不错,刘强换个话题问道:“你那个节目大队看了怎样?过几天,支队要会演。”
“昨天在五楼排练,应教导员和刘队长都在。”程才胸有成竹地说,“刘队长说我《小白杨》唱得好。”
“好。”刘强见谈得差不多了,便让程才回监舍把王文清叫来。
马小牛和方冬生下午上中班,准备先走。临走时,刘强说:“王文清明天释放,下午让他去跟他娘见一下。”马小牛答应一声,先下楼走了。
王文清走进办公室时,一脸的高兴。他在小板凳上坐下开心地说:“谢谢指导员,谢谢陈队长。”
刘强心情愉悦地吐着烟圈道:“队长教育是一方面,主要是你自己表现。”
王文清说:“我有今天,是碰到了你指导员。熊根水和我一样刑期,比我早来几个月,和东海人打架又加了五年,后来一说起这事他就后悔。年轻时头脑发热,有人拉一把就不一样。”也许心里舒坦,王文清今天说话流利多了。
“指导员是真正的人生导师。”陈兴国认真地看着王文清说,“可惜我们中队有些人就是不听话,队长说什么,总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
王文清说:“指导员、陈队长,反正明天我要走了,我说几句肚子里的话。”
刘强、陈兴国认真地瞧着他,点点头。
“队长都是好心,谁有事都会找他谈。但我们天天在一起,我晓得有些人是不会听队长的,到死都不会听,譬如万建华、郑国宁。”
刘强他们静静地听着。
“劳改队这地方,坏人来了会更坏,好人来了也变坏。”
两个民警放大眼睛,诧异地看着他。
王文清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有人刚来时还好,来了几年后反而变坏了。为什么?很简单,他过去可能就做了一两件坏事,到劳改队一看,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坏的人,他就对自己以前做的事没有了悔罪感,有的反而去向更坏的人学本事,你说这人不会变坏么?”
刘强定定地看着他。陈兴国却发问道:“就没有变好的?”
王文清也不假思索地说:“变好的也有。一是原来就不怎么坏,二是有控制力。”
“说说。”刘强道。
“譬如蔡树林,还有张玉树、金玉源。”
对蔡树林,刘强比较了解:“文革”犯,个人素质较好,从不与那些偷鸡摸狗的人搞在一起,被犯人称为“二干部”。王文清提起他没什么奇怪,但没想到他对张玉树也评价这么高。张玉树是因打群架出了人命被判刑入狱的。
“张玉树,挡四台车,劳动没话说。”王文清道,“有点清高,以前还是工人。他不愿多搭理那些小偷小摸的人,也不违反什么。我觉得他也没变坏。金玉源原来是我们江中人的对头,人家不惹他,他绝对不惹别人。这么多年从来不惹事,像他这样的人,劳改队也不多。”
刘强和陈兴国不约而同地笑笑,心想这家伙还善于思考。陈兴国笑着问他道:“你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王文清看着两个民警笑了起来。年轻的他笑起来还透出一丝稚气:“蔡树林他们本质不坏,年龄也大,不会受别人影响。我就是跟坏了伴,到这里后指导员找我谈的多,我也控制自己,所以还好。”
听着王文清的叙说,刘强心里甜丝丝的,这家伙能说出这一番话,说明他不仅有分析问题的能力,而且几年的教育改造对他思想和性格的变化起到了作用。刘强心里很高兴,便关心起他出去后的事情:“出去后打算干什么?”
王文清说:“出去的事经常会想,到底干什么,现在也不好说。”
刘强看了一眼陈兴国,对王文清说:“下午陈队长带你去见一下你娘。”
王文清的眸子亮了起来:“那我今天中班不上了?”见刘指导员点点头,便起身道:“谢谢指导员、陈队长。”
刘强示意他回监舍,到吃中饭时间了。
王文清一走,刘强丢支烟给陈兴国,自己也点着火:“王文清讲的这些,从侧面证明一个人能不能改好,除外部原因,主要还在自己。”
“本质是基础。”陈兴国说,“从王文清身上,可以看出一个人只要不是太坏,在外力作用下是可以变好的,相反如果是坏坯子,外力作用再大也没用。”
刘强说:“过去那个万建华就是这么个人物,真是花岗岩脑袋,支队、大队、中队,多少领导、队长找他做工作就是不听,最后闹了那么一场斗殴,关了禁闭只好自杀。对他,教育都是对牛弹琴。”
“所以,”陈兴国说,“教育的重点要放在年轻人身上,像王文清这样可塑性强的年轻人,就是我们要教育的主要对象。”
刘强说:“看来‘八劳’会议中央提出‘三像’是有原因的,也是有针对性的……”
陈兴国看着刘强两眼直视前方,知道他又在思考问题,便不再吭声。
下班后,吃过晚饭,刘强正在北面房间洗碗,妻子闵冬香过来招呼说要和梅子去一下父母家。刘强忙说:“等一下,我也去。”
闵冬香好奇地看着老公:“你也去?”她父母虽住在本支队职工生活区,但平时没事他是不去的。
“去向你爸讨教。今天他在家吧?”
闵冬香说:“可能在吧。”她知道父亲每周二、五进监,今天星期四应该在家。
说话间,刘强已把碗洗好。闵冬香叫女儿刘梅出来,把南面房间锁了,然后在走廊等老公。他们住的房子被称为新三楼。之所以被称为新三楼,是因为生活区还有一栋老三楼。老三楼在整个六十年代都是西山支队职工生活区的标志性建筑,“文革”期间,这栋楼还先后作为“五七”大军和“生产建设兵团”的办公场所。与老三楼齐名的新三楼建于六十年代末,每层楼中间有条走廊,南北两个房间住着两户人家,洗脸刷牙上厕所则在公用盥漱和卫生间,房子虽然简陋,但当年为解决职工住房问题立了大功。时至八十年代中期的今天,刘强因为工龄长才分到了两间房,虽然走廊把他们家分成了两半,但刘强还是挺满意的,毕竟结婚时还住在四合院一间平房里,转业来到西山支队后加了一间房,到前年他们家才离开潮湿的四合院搬到了干爽的新三楼。
“一家人吃了饭到哪里去呀?”提着水壶从门口经过的包大刚,见刘强一家三口准备下楼便随口问道。包大刚是三中队中队长,他住在二楼西头。
“到丈人家去一下。”刘强道。
包大刚立住笑道:“饿肚不去饱肚去,你们啦真是想不开,老丈人的饭不吃白不吃。”
刘强两口子笑着,和女儿下了楼。
夜幕下的生活区光线暗淡,寒风习习,路面上见不到几个行人。不一会儿,刘强他们就到了老丈人家。
刘强的丈人闵细仔住在生活区唯一一栋四层楼里,楼房两个单元,每套三室两厅110平方米。住这里的都是西山支队资格最老的离休老干部,仅抗日老战士就有三四个。闵细仔资格不算老,1948年在县大队参军入伍,曾在地区公安处所属织布厂管理犯人,后调入西山支队,到现在五十八九岁了,还在基层大队工作。
闵细仔见女儿、女婿一家这么冷的晚上过来,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笑着说:“梅子冷不冷?”他家已生了木炭火,屋子里有点暖意。
已经八九岁的刘梅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说:“一点也不冷。”话没说完,她就和表弟小伟到房间里去了。小伟是闵冬香大弟弟闵宁安的儿子,平时弟弟两夫妻住四合院,因为四合院条件太差,爷爷奶奶便让小伟住在自己家。
闵冬香进屋后和母亲进了房间。刘强打烟给老丈人,自己也坐下了。
“爸,上次我中队那个犯人给你们找麻烦了。”
“没什么,小温当时也是在气头上。”闵细仔侧头看了他一眼说,“后来纪委来,我把他们挡回去了。”
“听冬香说,三大队‘文革’以前就关过犯人?”刘强当女婿多年,还从未问起过老丈人的光荣史。他只听闵冬香说过,老丈人曾在一次车间辅助厂房的火灾中救火受伤,至今左脸上还留下一巴掌大的伤疤。
闵细仔从未见女婿扯这些事,今天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便一问一答地说道:“我一直在织布车间,车间都是我们建起来的。一开始就是男犯挡车,那时还是脚踏机子。”
刘强问道:“那时关的都是些什么人?”
“反革命,坏分子,也有一些贼。”
“那时犯人好管么?”
闵细仔说:“都是专政对象,强迫改造,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表面上看起来服帖,但,”闵细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思想顽固得很呢。”
刘强笑了笑,没吭声。
“反革命就不一样,一有风吹草动就来事。”闵细仔开始打开了话匣子,“蒋介石‘反攻大陆’那年,六二年吧,有人从报纸上看到消息高兴得很,表面不作声,背地里煽风点火,攻击政府,说美帝国主义好,蒋介石好,暗中串通人磨洋工,嚣张得很呢。”闵细仔不无兴奋地继续说道,“不过,那些人掀不起浪,批斗会一开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见女婿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闵细仔接着说道:“那个时候,我记得最清楚就是毛主席那句话,叫什么……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那时候干部思想很坚定,除了劳动生产,就是给那些人洗脑壳,让他们老老实实做人。”
“那时候队长和犯人关系怎样?”
“那个时候干部和劳改犯分得好清楚,”闵细仔说,“都是阶级敌人,专政对象,笑都不能笑一下……但那些人表面还老实,所以那时有‘文斗’没‘武斗’。”
见证过“文革”初期乱象的刘强,似乎明白老丈人比喻的意思:“那个时候改造犯人主要是开批斗会?”
闵细仔点下头补充道:“批斗会也不是要打倒哪个人,是讲理,集体讲理。除了批斗会,还有坦白检举,平时考核也抓得紧,劳改犯每天有什么好事坏事都要登记,一个星期开一次生活检讨会,月底总结,季度评比。有什么大点的事都要组织学习,有年台湾飞行员开飞机回大陆,我们就让他们学习讨论,要他们认清形势,别做梦,老老实实改造。”
“今天你老爸作起报告来了。”刘强的丈母娘回到客厅,见老头子说得起劲,便笑着对身旁的女儿说。
刘强忙说:“今天特意向老爸取经。”
闵冬香笑笑在刘强身边坐下,拿着小刀削苹果。
这时丈母娘听见房间里两个孩子说话的声音大了点,便走过去看究竟。
听了老丈人讲的这些,刘强大致明白了过去改造犯人的情况,联系起今天上面的政策和下面一些民警的做法,他似乎明白了改造罪犯政策前后变化的拐点就在西山纤维厂恢复劳改单位建制后。于是他又问丈人道:“我们厂重新收犯人是哪一年?”
“恢复劳改单位就进了人。”
闵冬香削了苹果先给父亲,父亲不要说怕冷,给刘强,刘强摇摇头,她只好自己啃起来。
“恢复劳改单位时,情况蛮复杂吧?”刘强问道。
闵细仔看了女婿一眼,心想他怎么对过去的事感兴趣,但口中还是自然地说道:“那个时候情况复杂,一方面开始进劳改犯,有男有女,还有一批‘五七’大军没走,乱七八糟的。”
“我就是那一年底顶替我妈进厂的。”闵冬香说。
刘强问道:“那个时候关的都是刑事犯吧?”
闵细仔说:“过去那些反革命、坏分子‘文革’开始后差不多都调走了,后来的都是些年轻人,偷东西、抢东西的,还有打架进来的。”
“这些人就不好管了吧?”刘强说着拿起了烟。
闵细仔接过女婿的烟自己炭火上点了,吸了口烟后说道:“都是些好吃懒做的,傲傲烈烈,讲什么都不听,有爹养没爹管的。”
“后来,从东海调了一批犯人……”刘强有意引起话题。
“东海人来后,麻烦就多了。”闵细仔笑笑,讲起了往事,“一个本地人,一个外地的,谁也不买账。都是火气大,打了好几次架……欸,后来你不是也来了吗?”
刘强点点头说:“听说东海犯人刚来时和队长都发生了冲突?”
“也不是所有东海人,就是一些捣蛋的和队长对着干,闹了一阵子。后来关了一批,也就不闹了,胳膊哪扭得过大腿呢?”闵细仔很严肃地说,“不过那些家伙蛮厉害,搞不过队长就和江中人搞,打了几次架,不是‘严打’还真不晓得会闹成什么样子。”
“欸,爸,”刘强继续说道,“你说现在的犯人这么捣蛋,上面怎么还提出要‘三像’呢?”
两鬓花白的闵细仔把烟屁股丢到火盆里,两眼看着对面墙上已经发黄的毛主席像,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听上面是说,过去关的都是反革命,阶级敌人,现在关的都是工农子弟,内部矛盾,过去那些人是要翻天,现在这些人是没读到书,打打闹闹惯了,偷东摸西,好吃懒做,爹娘都管不住。我们厂方富贵的崽不就是因为打群架在皮革厂劳改吗?冬香都晓得。”
闵冬香接话说:“方大刚比我大一岁,是我们厂一帮男的头,好像是八二年和镇上人打群架,死了人,判了十五年吧。他爸也是离休的。”
“老方那个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有工作没文化,打个群架就进了劳改队。”闵细仔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中央把这些人叫作什么……对,失足青年。这些人没读到书,大人的话不听,一天到晚乱来,不就这样进了劳改队。”
刘强心里很开心,老丈人一番朴实形象的话语让他对失足青年的理解加深了,也进一步明白了中央提出“三像”的初衷。过了会他又对老丈人说:“现在还有人对犯人动手动脚。”
闵细仔用火钳拨了下炭火,然后抬脸看着墙上的毛主席像,脸上的大疤痕在炭火的映照下显得那么清晰,红亮亮的。他慢慢地说:“你不要学他们。过去对那些反革命、坏分子都不会动不动就惩罚,现在对工农子弟更要讲政策。上面已经讲了要‘三像’,说实话像爹娘对崽女难做到,像医生对病人,像老师对学生还可以。”
这时两个孩子从房间里出来了。小梅看着闵冬香说:“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快了。”闵冬香随意答了一句。
“下面工作的干部也有难处,”闵细仔客观地说,“有的劳改犯喜欢磨洋工,不好好劳动,脾气急躁一点的就会动手动脚,违反政策。这就是一个人能力的问题。我们大队,有的中队每个月生产任务完成得也不错,我也没看到谁拿劳改犯怎么样。”
刘强把烟屁股丢进火盆,高兴地起身说道:“好,我有数了。”

第八章点歌风波
春节过后不久,刘强上班时往大队值班室去打一转,顺便看看有无犯人的信件、包裹。
走进值班室,大队干事刘光明一见刘强就说:“老刘,《新生报》登了熊根水那篇文章。”
“哦,”刘强看了一眼正在吸烟的应树根,拿过刘光明递给他的报纸,找到那篇豆腐块大小的文章坐在沙发上看。看完了,刘强抬起头来,还没开口,应树根先张了嘴:“看到熊根水的改造体会,想起‘严打’那几年,我们劝他说破了嘴都没用,现在终于后悔了,这些家伙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年轻人就这样,”刘强说,“有的懂事早,有的懂事晚。”
应树根接着说:“熊根水有这个积极性就让他多写一些,他是积改分子,还可以让他参加你们中队积改小组,大队要成立积委会。”
刘强和应树根说了一会儿话,见没事了便拿着几封信离开了大队。
中队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刘强还没走到二楼楼梯口,便听见陈兴国说话的声音,推开门一看,熊根水站在办公桌前,背对着门,转身见刘强来了叫了一声“指导员”,便靠一边侧侧身子。
“他那篇文章今天登出来了。”陈兴国说。
“刚才刘光明给我看了,好事。”刘强朝着熊根水说,“坐下说。”
刘强给自己泡了杯茶坐下说:“应教导员也看了你这篇文章,鼓励你要多写,要你参加中队积改活动。”
“好。”熊根水笑着点点头。
刘强接着道:“我们也希望你多写一些。除了劳动,写文章就是你参加中队积改活动的方式。以后,你就拜陈队长为师,也可以去找男教学组的干部帮忙。”
熊根水连说了两个“好”字。
熊根水走后,刘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记事本,翻了一会儿对陈兴国说:“前年积改14个,去年15个,两年29个。大队成立积委会,我们中队就成立积改组,监号成立积改小组。每个积改小组有4—6个人,抓住这些骨干带动其他人,工作就不难做。”
陈兴国笑笑说:“你说了就是。”说罢向刘强招呼一声“先放下包袱”,便上厕所去了。
冬日的监舍比较安静,走廊上没几个人。陈兴国走进厕所时,邹永福在解大手。陈兴国皱皱眉,一股实在难闻的臊臭味直冲鼻孔。偏偏此时邹永福还开口问话:“陈队长,指导员在吗?”陈兴国紧闭的唇缝里挤出一个字:“在。”解完小手陈兴国逃也似的出了厕所。
每次上厕所都是令人头痛的事情。一层楼一个卫生间,警囚合用。卫生间和监舍一样大小,中间过道,一边洗脸池,一边是一条无间隔的槽子,大小便通用。厕所每天有人打扫,但就是味道难闻,比农村的茅厕好不了多少。陈兴国来自农村,虽然不嫌弃监舍卫生间,但解完手总是令他想起自己的家。
陈兴国在单位上有自己的房子,他们夫妻俩住四合院。四合院过去是隔壁一个劳改单位的监舍,“文革”期间四合院及周边部分地块划给了西山支队,现在成了支队部分民警和工人的宿舍。陈兴国夫妻俩住两间平房,厨房是另外搭建的,上厕所只能到百米外,但晚上只能在家里解决,所以住四合院的人,家里必定放个马桶或痰盂,第二天再倒掉。奇怪的是,家里成天摆着个马桶,但几乎闻不到什么异味,不像这中队监舍的卫生间,一进门就难闻得要死。陈兴国心想,监舍的卫生间脏臭还是因为这些人没有好好打扫。
回到办公室,陈兴国说:“厕所味道实在难闻。”
刘强正低头在记事本上写着什么,一听陈兴国这话,便放下手中笔说道:“男犯就是脏。我问过祝春霞女犯厕所是不是也难闻,她说‘还好’。哪天我们去那边看看。”
“报告。”
忽然一声传来,两人一看虚掩着的门被轻轻推开,邹永福探头看着屋内。
刘强让他进来。邹永福上前一步,朝着刘强就鞠了一躬:“谢谢指导员!”
“你坐下。”刘强见他有事要说的样子。
“昨天我老婆来了,我才知道指导员帮我家解决了大问题。”
原来,邹永福去年初来到西山支队服刑后,妻子因所在厂子停产无事可做,几个月分文不进,一家四口生活实在维持不下去。去年12月探监时,妻子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着:“与你离婚,我不忍心十几年夫妻感情。不离吧,一家四口柴米油盐吃穿样样全靠我。可现在事都没有做,你叫我怎么办?……”面对泪眼汪汪的妻子,邹永福的心似刀绞一般。整整三天他不吃不喝,晚上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汩汩的泪水浸湿了枕头……刘强得悉邹永福家里的变故后,便把他叫到办公室了解了情况,安慰了一番。邹永福走后,刘强便给他妻子所在厂子写了信,介绍了她丈夫在监狱的良好改造表现,表达了请求厂领导给予帮助的意见。邹永福妻子所在厂子的领导收到信后,很快想办法安排她上了班,并在年底破例补助她家50元。昨天她来探监时说一定要当面感谢指导员……
“我说怎么你老婆昨天来精神好多了……”陈兴国点点头说,“碰到刘指导员,你是好福气。好好改造,不要走冤枉路。”邹永福因和同犯打架,被关禁闭一次。
“是。”邹永福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指导员这样帮我,我再惹事那真对不起队长。”
“能改就好。”刘强说,“陈队长刚刚说的,也是我对你的希望。”
邹永福一副感激不尽的神情,向两个队长再次表态后出了办公室。
“地方上对我们劳改队的工作还是蛮支持的。”刘强心有感触地说,“我是以中队名义写信,应教在信上签了字,盖了章。”
陈兴国说:“这是稳定犯人的好事。”
刘强说:“我去跟他说一下。”
刘强下楼后,陈兴国正喝茶,门口又一声“报告”传来。中队就这样,只要休息就会不断有人来找你,难得消停一下。
进门“报告”的是马贱根。他一进办公室就说:“陈队长,有件事我想报告。”
“你说。”
马贱根轻轻把办公室门带上说:“广播站从昨天开始有女犯点程才的歌。”
“程才的歌?”
“就是程才在春节晚会上唱的《小白杨》。”
“哦?”陈兴国认真地听着。
“好像是二大队柳如玉点的。”马贱根说,支队广播站的点歌栏从来都是让犯人点名人名歌,没点过犯人的歌。
陈兴国接口道:“也许是广播站有新规定。”
“本来我都觉得没什么,后来仔细想这里面有问题。”
“什么问题?”
马贱根说:“那个柳如玉,原来在四大队学徒,程才当过她师傅。”
陈兴国认真地看着对方:“你意思是?”
马贱根似乎被陈队长看得有点不自然,咧了咧嘴说:“我就觉得他们两个有关系……我跟程才没多大意见,本来不想跟队长汇报。”
这家伙不会是吃醋吧?在这有男有女的劳改队,一心想讨好女犯的人很多,但因没机会又喜欢吃醋的人也不少,马贱根不会是这类人吧?陈兴国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认真地说道:“你讲的这个情况我知道了,你能主动汇报很好。”
马贱根听了陈队长这话,心里感觉良好地走了。
陈兴国等着刘强回来好汇报,但到下班时他还未回中队。下午上班见面后,陈兴国把这事说了。刘强一听脱口而出:“这家伙不是嫉妒人家吧?如果有问题,也是那边的事,跟程才有什么关系?”
过了会儿,刘强问道:“有几个人点他唱的歌?”
“只听说一个女犯点他的歌。”
过了会儿刘强说:“马贱根也算是老实人,他的怀疑恐怕不无道理。还记得那把缸猪油吧?那个事虽没结果,但我就觉得点歌是女犯讨好程才。这家伙一表人才,歌唱得好,女犯讨好他很自然。”
“但女犯点他唱的歌,跟他本人没关系呀?”
“有没有关系很难说。这家伙也是个老流氓,一见女犯就拔不出眼睛。”
陈兴国思索一会儿后说:“那个女犯点他的歌可能是一种暗号?”
没那么复杂吧?刘强心里想,也许事情没他们想得这么复杂。他说道:“女犯点歌,不要经过干部呀?”
“我也是听马贱根说才知道。”陈兴国道:“犯人在广播站点歌,不用经过干部。”
刘强歪着头道:“没油盐的事,我们不管。”他看下手表说:“快三点了,我到车间去,和马小牛说一下上午开会的事。大队要成立质量管理小组,要建好多台账档案,还有工艺考核记录。今年重点是提高质量,利润要超去年。”
刘强他们不愿去管女犯点歌这种“没油盐的事”,但这事却主动找上门来了。
这天上午陈兴国在办公室填写考核表,忽然接到老婆黄珍的电话。黄珍在二大队二中队带班,兼管内勤。她在电话中说要他到她那边去一下,他问什么事,她不肯说,就说让他去一下不要多久。陈兴国无奈,老婆的话还得听,正好监舍里没人可以抽空去一下。
陈兴国兴冲冲地下楼,穿过界屋,几分钟便到了女犯大院北楼。
“吃个糖。”陈兴国一进门刚在长条椅上坐下,彭彩云就从桌上拿起糖递给他说,“还是过年的。”
陈兴国接过糖说:“就你们两个呀?”
彭彩云说:“我们中队上早班,人都在车间。”
黄珍看着自己老公说:“喝水么?”
陈兴国摇摇头:“刚刚喝过了。”
黄珍又说:“彭姐找你。”
陈兴国一听知道自己猜对了。刚才过来时他就想,肯定是别人有事找自己,只不过让她出面打电话而已。
“一点小事,电话里说不清,只好让你夫人出马。”
陈兴国笑笑说:“大姐有事直接打电话就是了,我还敢不听呀?”
彭彩云打着哈哈说:“真的是一点小事,不敢劳驾。”
原来,自从支队春节晚会程才一曲《小白杨》唱响之后,这歌在二大队一中队的女人们中一直热度不减,每天上下班不少人都哼唱着《小白杨》的乐曲,下班后在监舍也唱,晚上睡觉前必唱。有道是三个女人一台戏,九个女人一个菜市场。三○四监舍更是热闹非凡,每天都有人哼着“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到了晚上大家钻进被窝了,真正的大戏才开始。虽然监号的灯始终亮着,但人们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你一句我一句毫无节制地议论起“歌唱家”程才来。先是评论他的唱歌本身如音色、声调、情感等,接着又对其人品头论足起来,有的说他身材好,男人味十足,有的说他眼睛大,好迷人,是西山支队第一美男……但说着说着,就有人控制不住地说道:“他唱歌时,我就忍不住胡思乱想……”此话一出,有人放肆地笑起来,但很快就没声音了。静谧中,只听见女人们一声声的叹息。刚才说话的名叫熊秋英,三十岁的样子,从来都是怎么想就怎么说,毫不掩饰自己的所思所想,为此常遭民警批评,但今天她说的话倒是引人共鸣,号子里所有的女人都看过“歌唱家”的演出,谁敢说对他没点想法?……沉默,长久的沉默,正所谓“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仿佛夜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惊雷,二十来岁的王玲玲突然带着一丝哭腔似的说:“我也是,我……就想和他睡。我也想……”有人附和道。“别说啦!”忽然有人用屁股重重地敲了一下床板,是组长徐小芹。三○四监号的响声惊动了走廊上的值班犯,只见她披着一件大衣轻轻地来到监舍门口,看看并无什么异常情况,只是大家好像都还没睡着,一个个辗转反侧,伴随着轻重不一的叹息声,便又轻轻地走了。值班犯离开后,睡在下铺的阎冬娥说:“年轻人尽想些没用的事。要是我能变成一只蝴蝶飞到他身边去就好。”说话的是名叫徐秋红的年轻女犯,脸上有青春痘。心里暗恋程才的王玲玲心里不高兴了,忍不住吐出一句话道:“也不照照镜子。”当年徐秋红也是程才的徒弟,也曾争宠,只是和程才的关系不温不火,但谁也剥夺不了她爱程才的权利。她忽地一下抬起头看着王玲玲道:“我想他关你屁事?他是你老公呀?”王玲玲也不示弱:“是我老公又怎样?啧啧啧”一直未发声的柳如玉也加入了嘴仗:“还真把人家当老公了。人家是歌唱家,又是美男子,你一张寡妇脸,人家会要么?吵死了。”熊秋英大声道。熊秋英是个谁都不敢惹的人,大家见她嗓门大了,便不再吭声。过了会儿,王玲玲说:“哼,我想起来了。”王玲玲见柳如玉帮徐秋红的腔,便干脆坐起来把棉袄披在身上说,“去年那一把缸猪油就是你送给他的。你胡说。”柳如玉真急了,从被窝里探起了头。去年她送猪油的事后来不小心说漏了嘴让王玲玲知道了,今天王玲玲揭开这事,让她无从争辩。“我胡说?”王玲玲道,“你心中就是有鬼……你们说话小点声。”那个披着值班大衣的中年女犯又走进门来告诫道。阎冬娥马上接口说:“别吵了,睡觉吧。”值班犯走后,徐小芹说:“明天起来都照照镜子。”说罢侧转身,面朝里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上午,彭彩云就掌握了头天晚上三○四监舍发生的事,并把王玲玲叫来问话,王玲玲说了去年没搞清楚的问题。但王玲玲去年为什么不举报?她说那时两人关系尚好,她也只是怀疑,没有确切证据,后来她又从柳如玉的言语中发现了蛛丝马迹,但民警已经不谈这事了。现在彭彩云也不是特别感兴趣,因为大队早已尘封此事,她只是想了解真相,对柳如玉此人有个更确切的了解。因而她把去年“一缸猪油”事件的来龙去脉讲给了陈兴国听,想让他找程才核实一下真伪。但陈兴国一听就摇头:“过去了这么久,他哪会承认哟?”心里想的却是:女人就是啰唆,一点屁事还津津有味,紧追不舍。
“从她点那个男犯唱的歌,我就猜到是她了。本来我都不敢肯定。”彭彩云说。
陈兴国笑笑道:“那我就问问他。”说罢就告别下楼。
彭彩云送到门口:“谢谢!”
这天下午,当陈兴国绘声绘色地说了从彭彩云那里听来的情况后,刘强也笑笑说:“这家伙还搞得女的争风吃醋。”
当陈兴国问要不要叫程才来问问那把缸猪油的事时,刘强摇摇头说:“你还不了解他呀?打死都不会说的,这些女干部不了解男犯。”
陈兴国认同地点着头。两人聊了一会儿,刘强说:“有项工作我想了好久。现在改造工作大气候虽然好,但犯情还是很复杂,前几天江中支队又跑了人。我想防逃工作要抓住不放,但怎么抓有讲究。我们要主动突击,要牵着犯人的鼻子走。我想今年中队成立三个组:一个是已经成立的积改组,引导犯人积极改造;第二是报道组,让熊根水当组长,再物色个把两个人,向《新生报》还有支队《彼岸》小报投文章,包括中队墙报,宣传改造表现好、有进步的,把正气树起来;第三个就是文艺组,程才会唱歌,张玉树会吹笛子,再鼓励报名,凑一个组,让程才当组长,平时让他们练练。这个组我还没多大把握,不知搞不搞得起来?”
“一共三个组。”陈兴国说,“积改组是大队要成立的,报道组大队成立了,我们中队自己成立一个,加强报道,找得到愿意写的人也可以,找不到就把学习宣传员纳进来。就是有个问题,稿纸要解决,熊根水前几天都问过我。”
刘强说:“纸的事情我来解决,到教学组、管教科、办公室去找人要点,实在不行到大队要空本子给他们用。”说罢又道,“笔没问题吧?”
陈兴国说:“笔没问题,听熊根水说他那篇文章先在《彼岸》登了,教学组干部奖了他一支圆珠笔、一个本子。”
刘强点点头。陈兴国接着说:“文艺组成立有点难度,但搞得起来有好处,省得这些家伙没事就打扑克。”
刘强高兴地说:“我就是这样想的,搞个文艺组,平时让他们活动,把注意力吸引过来,让他们少打点牌,免得赌博。”见陈兴国打烟过来,刘强便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把两人的烟点了,然后又道,“搞几个组也不需要花什么精力,不耽搁生产,让他们自己组织就行。三个组都可以考核,报道组规定任务,在墙报、《彼岸》、广播站和《新生报》登了文章的区别奖分,其他两个组根据活动效果考虑奖分。”
陈兴国点点头道:“我觉得行。”
“原来我在部队就是这样的,年轻人闲不住,业余时间组织他们打篮球搞搞活动什么的,很充实,人太清闲了容易出事。”刘强在烟灰缸上弹弹灰接着道,“劳改队其实也差不多,都是二三十岁三四十岁的人,这样搞有好处。”
见陈兴国没再说什么,刘强道:“这项工作具体你来抓,有什么问题再商量。明天开会我会说一下,大队我也会打招呼。你可以先抓起来。”
陈兴国雷厉风行,没几天就把报道组和文艺组建起来了。报道组除了熊根水外还有程才和金玉源两人,文艺组有四个人,除程才、张玉树还有一个会拉点二胡的,另一个年轻人爱好音乐,表示要跟程才学唱歌。
半个月后,一篇题为《邹永福的悲与喜》的文章在支队小报《彼岸》刊出。之后男教学组的周文彬又以支队通联站的名义向《新生报》推荐此文,一个月后该文便在《新生报》发表。很快,刘强帮助邹永福家里解决困难的事在各大队传开,渐渐地,本大队一些民警也知道了。
刘强知道这事时有点意外,那天他看完报纸后对陈兴国说:“写我不好,人家以为我有什么目的。”
陈兴国说:“没什么吧?应教也说‘应该宣传我们的干部’。熊根水这篇文章我看过,他说是邹永福让他写的。昨天熊根水还说男教学组的周干部表扬了他,还要奖2分。”
刘强边打烟边说道:“马小牛他们带班辛苦,多写写他们。”
陈兴国的眸子里充满了敬重的光波,他点了点头。以后在布置报道任务时,陈兴国对此进行了强调,并要求报道组在宣传正面的人和事的同时可以参考《新生报》上的内容,写点议论文章,批评犯人改造生活中的坏事情、坏现象。
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熊根水、程才等几个“业余记者”在感到“没有什么好人好事可写”了时,在四五月份的时候,两个人终于各写了一篇议论文章,先后送给陈兴国审阅。熊根水写的议论文,是针对一些余刑不长的犯人劳动磨洋工的现象发表议论,批评这种“投机改造”的行为。但文章写得一般,陈兴国稍作修改后批示只投广播站和《彼岸》。程才写的是对某一种特定人物的批评性的议论,字数不多,大意是说中队里有种人喜欢骗吃骗喝,长期利用队长对他的关心诈人东西,并不点名地举了年初发生的“奶粉事件”,进而批评这种人不地道,并扣了顶“没改造好”的帽子。对于“奶粉事件”陈兴国很清楚,那是年初程才在监舍走廊里为一件什么事扬手要打马贱根,手还没落下,马贱根自己就仰头倒在地上,倒地时后脑勺擦着了墙根,出了点血。刘强让陈兴国把他送往医务所去检查处理,正在院子图书亭窗口的应树根见后问了情况,立马下令“罚程才两包奶粉”。当时陈兴国有点不解,从医务所回中队办公室后把这事说了,刘强习以为常地说:“他喜欢这样。”此事涉及大队领导,陈兴国比较谨慎,他把程才叫到办公室,想了解他写这篇文章的初衷。当程才明白陈兴国的意思后,脸上现出一种不无嘲讽的表情说:“不瞒你说,我就看不惯马贱根这种人,上次我又没打到他,为两包奶粉他自己倒地上——你看,他就是这样讹人的。”
“偶尔发生的事,不是常见现象吧?”
“嗐,”程才笑笑说,“陈队长你不知道,他除了‘脑膜炎’还有个外号叫‘马奶粉’,他哪年不要捞几包奶粉吃。”
陈兴国是中队的后来人,对过去的事不甚了解,便随口问道:“都是因为打架队长罚给他的?”
程才点头道:“他没人接见,队长同情他,只要他吃了亏,队长就叫人罚奶粉给他。”
陈兴国没有马上接话,心里思忖他写这篇议论文的意图,也许他对罚奶粉的事有看法。他两眼炯炯地盯着对方道:“你对罚奶粉的事怎么看?”说完又补充道,“你是作者,我作为编辑,我们探讨一下。”
程才认真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队长。他知道这个陈队长是大学生,在中队甚至整个大队都是最有文化的,也善于讲道理。程才来此多年,觉得陈队长是一个可信的人,于是笑笑说:“违反监规打架队长怎么处理都行,罚奶粉——这算什么?搞不懂。”说罢又笑笑道,“后来罚多了,也就没想法了。”
陈兴国没有明确表露自己的态度,他觉得对方写这篇稿子的用意还正常,稿子内容看不出对管教干部的评价,文章的笔墨集中在对马贱根式的人物进行议论和批评。但如果真要把这篇稿子推出去,恐怕会引起相关敏感人物的怀疑,陈兴国决定让刘强来定夺,于是鼓励了程才几句,以防挫伤他写稿的积极性。
当天下午,刘强在办公室听了陈兴国的汇报后,觉得程才这人有起码的是非观。于是不由得想起年初程才被罚奶粉后的情景。那天程才被勒令罚给马贱根两包奶粉后,找到刘强说:“以前罚我奶粉也就算了,现在还罚我奶粉。”程才说罢,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不无轻蔑。看到程才那样子,刘强的心里也为难,不愿看到大队领导被犯人非议。现在面对程才这篇稿子,刘强有了主意,他对陈兴国说:“你处理得好。文章虽然批评了歪风邪气,但涉及大队领导要慎重,免得惹麻烦。”
陈兴国说:“中队墙报上用可以吧?”
刘强歪着头想了想道:“可以。”
陈兴国点了点头。但他们没想到,这事又给程才招来了麻烦。

第四章特殊学校
“听了四个中队的敌情,我再说一下。”应树根扫视几个部下一眼,语调铿锵地说,“全大队总的情况还算稳定,后半个月除发生八起打架事件外,没有发生别的案件。从各中队排的危险分子看,我们大队的敌情是很严峻的,特别是三中队破获了周长林预谋脱逃案,说明我们的敌人时刻都在暗中准备,时刻都在想着和我们做斗争。我们脑袋中对敌斗争的弦永远不能松!但有的中队危险分子报得太少,是不是该报的没有报?”
应树根说到这儿,四个中队指导员都看着他。一中队指导员刘强报了3个危险分子,二中队报了4个,三中队报了6个,常日班中队报了1个。大家都互相看了一眼,猜想着应树根指的是谁。今天是每半月一次的大队“敌情分析会”,参加会议的除应树根和大队管教干事刘光明外,还有四个中队指导员,分别是一中队刘强、二中队欧阳林、三中队韩伟力、常日班中队常伟。常日班中队只有二十来个人,报1个似乎没什么可说的,其他三个中队人数都差不多,但一中队报的危险分子只有三中队的一半,虽然没有确定危险分子比例,由各中队自报,但应树根的语气明显是希望多报,不满意报少了的中队。四个中队指导员的年龄都差不多,都是三十五六岁到四十岁的样子,但除了刘强是军人出身外,其他三人都是由工人转为干部的。表面上刘强似乎“另类”,但刘强为人比较谦和,与其他几个中队领导的工作关系和私人关系也都比较融洽,因此在这里并不存在圈内圈外的说法。刘强像往常一样,掏出烟盒后抽出三支,先丢一支给应树根,另两支给身旁的欧阳林、韩伟力,最后再抽出一支,在韩伟力递过来的火苗上点上火,慢悠悠地吸起来。他看着应树根眯眼吸烟的样子,主动说:“有几个是吊儿郎当,但够不上危险分子,像程才,说他会逃跑、杀人可能性不大,我们就没有报他。”
“都已经送猪油啦。”应树根吸口烟很认真地说,“这是撤回来了,要是还在四大队,会不会搞大女犯肚子都难说。”
欧阳林、韩伟力两个人都笑起来。韩伟力笑着说:“不可能吧?哪有机会哦。”
应树根半嗔半笑地看着韩伟力他们说:“真是蠢耶,早班中班不会,上晚班不会呀?车间里就那几个队长,像程才这样的人如果和女犯勾搭,趁队长麻痹,躲到哪个角落里搞鬼不可能吗?”
面对应树根想象出的后果,刘强他们几个指导员不再吭声了。应树根善于未雨绸缪和想象可能发生的事情,虽然有点过,但他脑袋中安全这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的,又让人无话可说。
也许受应树根感染,三中队指导员韩伟力看着他说道:“我们中队万长林也是个好难捉摸的家伙,平时不怎么吭声,和人动手就往死里搞。这家伙刑期又长,还有十几年。”
“犯什么罪?”应树根问。
“杀人。”
“这种人也要警惕,平时多注意观察。”
韩伟力点点头。
应树根见几个下属没再接话,便把烟屁股在烟灰缸里按灭,开始布置几项工作:“一件事是下半年犯人减刑,各中队按条件先摸底,功多的往前排,减余刑的往前排,报上来再定人数。第二件事,今年春节支队又要搞文艺会演,我们大队要出3到4个节目,我和小刘商量了一下,每个中队准备2个以上节目,常日班准备一个,合起来就有六七个节目,到时大队筛选后报支队。小刘负责这项工作。”应树根停了下又说:“说实话,唱唱跳跳我不喜欢,但这是任务,我们要认真完成,各中队要重视这项工作。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几个指导员没有吭声,刘强说:“一中队可能还是要程才独唱,每年他都有这个节目。”
“可以呀,没问题。”应树根认真地说。
大队内勤刘光明笑着说:“程才独唱是我们大队的必上节目。”
“大队放心,我们用他就没有顾虑。”刘强挺实在地说。
“老刘,”应树根看着刘强说,“用归用,但可用不可信。”
见众人没再接话,应树根继续说道:“另外一个问题,一些人反映文化课上得没味道,有的还说宁可去车间加班。你们了解一下,到底怎么回事。不行有的人干脆明年就不要去上课了,省得耽误生产。看这趋势,明年生产任务可能还会加码。犯人不愿上课,我还巴不得。”
这话一说完,立即得到韩伟力的响应:“犯人读什么书,要会读书还来劳改队干什么?”
欧阳林笑着道:“人家愿意读的还是要让人家读,有些人上扫盲课的积极性就很高。”
应树根把目光投向刘强和常伟,两人都没吭声,应树根就宣布散会:“那就这样。”
犯人上课的事情,刘强一直没怎么关心,因为都是按照管教科教学组的安排进行的,自己中队上课的人也有几十个,扫盲和高小班、初中班的都有,也听有的犯人说过不愿去上课,但他都不怎么理睬,只是觉得叫你上你就上,多读点书有好处。支队也要求犯人上课期间各大队民警要到现场督学,只是刚开始办学时,大队还常会督促中队民警去教学楼看看,后来时间一长,也就没人过问此事了……刘强心里想着这些就回到了中队办公室。
办公室只有陈兴国一个人,今天上早班,马小牛和方冬生在车间带班生产。刘强让陈兴国兼了中队的内勤工作,安排他带班的班次少些,陈兴国只要不带班,就在办公室待着。刘强坐下接了陈兴国递的一支烟,侧着身子向坐在后排的陈兴国传达了应树根布置的几项工作,又指导陈兴国如何具体操作。
一天很快过去,今天晚上刘强和陈兴国进监。下班后吃过晚饭,七点不到,两人就先后来到了中队办公室。上课的人开始下楼去教学楼,刘强站在办公室门口,走廊上乱哄哄的,楼梯拐角处光线暗淡,男犯们拥挤着往下走。刘强看着马贱根等人说:“不要挤。”马贱根朝刘指导员笑笑,下楼去了。
走廊上安静下来。刘强回到座位,拿出烟,一支放到陈兴国办公桌上,一支叼在嘴上,两人惬意地聊了会儿天。烟抽完,刘强招呼一声:“我去教室那边看一下。”
陈兴国定定地看着他出了门,心里一时无解。
刘强穿过篮球场,一口气爬上五楼,在几个教室外走走看看,犯人在上课,教室里比较安静,但刘强从走廊经过时,不少人都转头往外看,刘强觉得自己惊扰了犯人学习,便回头下四楼。一过楼梯拐角,就见高森林站在办公室门口。高森林是这里的管理干部,犯人上课时他经常站在这里瞅着,这里是上五楼、下三楼的楼梯口,立于此,一切尽在掌控之中。见刘强从楼上下来,高森林侧着身子说:“进来坐坐?”
刘强走进办公室时,周文彬正低头在办公桌上写着什么,年轻的陈东山在看一份什么材料。办公室有四张办公桌,门边有张长条椅。刘强见只有周文彬他们三个,便在前排一张空椅子上坐下。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转转?”周文彬见了刘强笑笑说,“你们大队好久没人过来了。”
刘强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周文彬,又抽一支给高森林和陈东山,两人摇摇头。刘强和周文彬点了烟后笑笑说:“今天过来看看。”
“事是没什么事。”坐在后面椅子上的高森林随意地说。
“这几年上课比较正常,大队干部来的少了。”周文彬说。周文彬近五十岁,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他和高森林、陈东山都是犯人文化技术学校的元老,虽然没上过大学,但十分勤奋,除管理教学业务外还坚持写新闻通讯稿件。他手下有一批通讯报道员,在他的组织下,支队的通讯报道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每个星期有三个晚上上课,周文彬和高森林每周都得进监三次,年过五十的周文彬从不缺席进监,哪怕冬天刮风下雨,他都咬牙坚持,一头地地道道的老黄牛。
“现在犯人上课安静了。”刘强有点自问自答地说。
“前几年整了一下子。”陈东山说,“刚开始时,有些人利用上课拉帮结伙,还打了几次架。”由于文化课以文化程度编班,一个班有几个大队的人。这些平时分车间劳动、分监舍关押的犯人,几乎一年到头都老死不相往来,上文化课是他们难得亲密接触的机会,自然开心寻乐,没事找事,无事生非。
刘强问道:“现在犯人愿意上课啵?”
周文彬看着侧身坐着的刘强,没有接话。陈东山思索着说:“应该说低年级的比如扫盲班、小学班学员还是自愿的,学习积极性也高,初中班学员多数也有积极性,但不排除有些人是干部要求来的,这样的人来了也是混时间。”
“找老乡,找熟人闲谈扯淡。”高森林插话道。
刘强问道:“上课规定没有变吧?”
“没有。”陈东山说。
周文彬看着刘强很认真地说道:“办学的政策是硬性要求,带有强制性。说实话,如果都让犯人自愿上学,那人就要少好多。如果那样,办学初衷和意义就要打折扣了。”
作为犯人文化技术学校的元老,也是西山纤维厂建厂元老之一的周文彬,对西山支队的办学工作深有体会。西山支队对犯人的文化技术教育工作很重视,早在五十年代末建队初期,支队就以班组为单位,由文化程度较高的犯人组长兼任文化或技术辅导员,每周或半月上一次课,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七十年代末西山纤维厂恢复劳改支队建制后,首先在男犯各队开展了扫盲教育,采用自编课本,因陋就简地在监舍走廊上课。后来女犯大队也办了学,开办了扫盲、初小班和语文、数学两门课程,购买了扫盲识字课本和职工业余学校课本,由初中以上文化的女犯兼任教员,一周上课两次,每次两课时。男犯和女犯的技术教育都是干什么学什么。支队早期开展的这些文化技术教育局限在大队一级进行,规模小,要求也不高。1981年8月召开的第八次全国劳改工作会议及其后下发的《会议纪要》,明确提出在继续坚持“改造第一,生产第二”的劳改工作方针的同时,要将监狱办成特殊学校,普遍开展“三课”教育。也就是从那以后,当时主管全国监狱的公安部和后来接管监狱工作的司法部开始在全国监狱系统推广山东劳改系统创办育新学校的经验,为此全国监狱掀起了一轮大规模开办犯人文化技术学校的热潮。也就是在这一东风劲吹下,西山支队部开办成立了“西山纤维厂文化技术学校”,1983年在男犯大院开办“文化技术学校一部”,过了两年又在女犯大院开办了“文化技术学校二部”,到1986年教学规模扩展到教学班40个,开设了扫盲、初小、高小和初一、初二、初三等文化班,同时一部开设了裁剪缝纫和钟表修理班,二部开设了缝纫等职业技术班,全校学员在册人数达到1500人,应入学率达到96%,平均到课率达到97%。也就在这一年,经省劳改局和地方教育部门、人事部门考核验收,支队犯人文化技术学校被命名为“江中西山新岸学校”。
“现在学校办到这种程度,支队是下了很大功夫的。”周文斌把烟屁股丢到烟灰缸里说,“说实话,支队之所以花功夫办这些文化技术班,目的就是让这些失足青年学习一些起码的文化知识和谋生本领,用教育、感化、挽救的方法来唤醒这些犯了罪的工农子弟,矫正他们的道德品行,变害群之马为有用之才,消除社会不稳定因素。但人是有惰性的,你让他自己选择,那肯定达不到目的。他要是自觉,还会进劳改队呀?所以我们办学校,必须半强迫,逼着他们求学上进。”
刘强显然受到了周文彬一番宏论的感染,他伸伸右手拇指道:“老周说得好。”
高森林也夸奖说:“‘作家’就是‘作家’。”周文彬是省劳改局《新生报》的特约通讯员,还经常在省《法制报》等报刊发表新闻通讯稿件,被高森林戏称为“作家”。
忽然,外面响起一阵“丁零、丁零……”的铃声,下第一节课了。高森林起身到门口去瞅着,外面开始有了些嘈杂的声音。
刘强又丢一支烟给周文彬,还特意为他点了火。刘强吸口烟说道:“老周,说实话,犯人上学的事,我们下面的人认识不太到位,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
刘强离开教学区回到中队办公室时,陈兴国正低头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见刘强回来了,陈兴国说道:“节目的事,程才独唱算一个,另一个就是张玉树笛子独奏。”
刘强把杯子里的茶喝了说道:“这两个是我们的老节目,演了好几年了。有没有别的节目?”
陈兴国说:“有文艺细胞的也就程才他们几个。要排别的什么节目比较难,小组合唱倒是可以排,但很难选上。”陈兴国上大学时在学校参与过班级的节目排练,有那么点文艺细胞。
刘强点点头,过了会儿又说:“把程才叫来说一下,不能让他背着包袱演出。”
陈兴国起身出门,不一会儿便将程才带了过来,让他在墙根那张小板凳上坐下。程才见办公室只有指导员和陈队长,神情很放松的样子。刘强瞧他心境不错,便随口问道:“在号子里做什么?”
程才两只大眼睛眨了眨,随意回答道:“没做什么,他们在打扑克,我和王文清、熊根水在说下半年减刑的事。”
“你现在有几个功?”
“六个功。”程才说。
“还有两个警告,一个表扬。”陈兴国看着打开的软皮抄说。
“有什么想法?”刘强望着他。
“我来七年了,从没减过刑。”程才阴郁地说。
刘强一直管着程才,清楚他的情况。程才平时的表扬都是靠劳动所得,由于经常违反监规,思想改造扣分多,一年得不了几个表扬,再加上多次禁闭和处分,冲抵后也就剩下这么几个功。去年他们中队倒是计划给他报减刑,报到了大队,但是被打下来了。应树根就一句话:“给反改造分子减刑要慎重。反改造分子”只是一个政治性的概念,没什么具体标准,也没有以什么方式明确过,但应树根张口就给这么一顶大帽子,叫刘强没法说话。现在一年过去了,到了该给人考虑的时候。刘强很认真地看着程才说:“你的情况中队都清楚,我们会根据条件考虑。”
见程才点点头,刘强以轻松的语气问道:“你现在歌唱得怎么样?”
“好久没唱了,有时哼两下。”程才看着刘强道,“春节又要演出?”
刘强惊于他的敏感,点点头说:“中队要出两个节目,参加大队排练。”
程才的头微微侧着,没有接话。陈兴国插话道:“独唱是你的强项,男犯大队你是一号男高音,没谁比得过你。”
陈兴国一番“吹捧”,令程才的脸色多云转晴,只见他抬头直面两个民警说:“不是你们队长对我好,我都不想唱了。”
刘强微微笑道:“为了中队荣誉,你不会计较吧?”
“你想一下,准备唱什么歌?”陈兴国问道。
程才略思索了一下说:“广播站放过阎维文的《小白杨》,蛮好听,找得到歌谱么?有就唱这首。”
陈兴国说:“没问题,歌谱我来准备。”
外面楼道开始响起了众人上楼的声音,上课的人回监舍了。刘强见谈得差不多了,便鼓励道:“相信你有能力拿个奖回来。”
“指导员,你们放心,我一定把歌唱好。”程才起身挺认真地说。
见程才出门走了,陈兴国忽然看着刘强问道:“他怎么不上课?我看他的登记表上只有小学文化。”
“这事说起来话就长。”刘强说,“八三年那年吧,支队办学校,教室就在我们五楼,那个时候北面那栋楼还没建好,各大队、中队按要求让犯人去上课,我们中队也有三四十个人,其中就有程才。你知道,上课都是按年级编班,几个大队的人坐一个教室,难得的见面机会,没想到三天新鲜过后矛盾就出来了,打了几次架,关了几个人,教学组的干部再也不敢让几个打架的头子去学校了。程才就是其中一个,教学组不肯让他去上课,说去可以,干部得天天陪着。大队一想这太麻烦,就不管他上课的事了……后来才得知,程才他们和人闹矛盾是真,实际上他不去上课才是目的。他就跟我说过:‘我要坐得住还会来劳改队呀?’你看,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以后就再没去上过课。”
“这家伙还真是怪才。”陈兴国打烟给刘强道,“居然还识谱,我都一般般。”
刘强说:“我晓得,那是年轻时流浪学会的。”
“流浪者中有高人。”陈兴国眯眼吐着烟雾说。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哪一行都有能人。”刘强看看表,已经九点半了,便起身道,“走吧。”
下楼出了大队院子,刘强又就着刚才的话题说:“蔡树林你了解吧?”
陈兴国说:“过去不了解。”
“别看他跟我们队长靠得近,蛮听话,人家以前可是革委会副主任,手下有上千人呢。”
“他犯的是‘打砸抢’。”
“就是他下令打死了人嘛。”
陈兴国说:“从我接触这一年看,虽然他有城府,但人正直,也有正义感。”
“实际上蔡树林这号人本质不坏,也有能力。你不知道吧,他还是‘老三届’呢,就是天公不作美,碰到了‘文革’,摔了跟头。”
“难怪我觉得他怎么与众不同,不像其他人尽搞些小儿科。”
刘强有点叹息道:“人的一生不容易,关键时候要把握好。”
两人走出监狱大门时,夜深了,满天繁星,国道上已几无人影,远处才有车灯朝这边移动过来。他们穿过公路,往生活区走去。陈兴国兴头正浓地说:“你觉得车峻怎样?”
“诈人钱财,老百姓最恨这种人,和蔡树林不好比,本质还不如程才。”
陈兴国说:“我也觉得他不如程才,虽然表面上听话,但总觉得他有点利用我们队长,不是那种光明正大的人。”
“这种人胸无大志,只图眼前小利。”
“年轻人中,我觉得王文清还不错。”
分手时,刘强缓步说道:“王文清算是个典型的失足青年,大白天在马路上抢人钱包。他犯罪跟家庭有关系,你知道,他父亲残废,母亲又在二大队。这几年懂事多了。”说罢朝陈兴国挥挥手,“犯人的事一下说不完,以后慢慢说。”

第五章一对母子
离春节还有两星期,天很冷了,虽没有下雪,但寒冷的北风呼啸着,国道两边的大树枝条像跳舞似的摇晃着,树枝上的黄叶稀稀拉拉地吹落到路肩,在行人的脚下翻滚着。西山支队厂区大道两旁梧桐树上的枝条也光秃秃的,地上被生活卫生中队早起的女犯扫得干干净净,但急速的寒风还是不时地将路边的尘屑卷向一边。
上班没多久,刘强正与陈兴国说着话,忽然接到二大队祝春霞的电话,说她们中队阎冬娥想见儿子。祝春霞是二大队副教导员兼一中队指导员,凡是阎冬娥想见儿子,她都直接与刘强联系。刘强他们和祝春霞中队的班次同步,上午休息,约定十点见面。刘强放下电话说:“王文清母亲要见他,正好可以把他减刑的事说一下。”说罢又拿起电话打到大队值班室,向应树根报告了。
“王文清还算争气。”陈兴国道,“这次就是程才减少了,以前无期犯人减到十六十七年的多,减十五年的都有。”
“嗐,这次能减就不错了。”一说起程才这次报减刑的事,刘强就一脸的无奈。上个星期中队将减刑摸底对象报大队后,当天下午刘强就找了应树根。应树根任副教导员后,大队一把手金洋就把管教上的事全甩给了他,全大队犯人的减刑问题他说了算。为了吸取去年失败的教训,刘强决定今年主动出击,据理力争。走进大队值班室,刘强见只有应树根和大队内勤刘光明两人,便拿出烟打给了应树根,应树根点烟吸了一口,神情愉悦地点点头:“坐一下。”刘强在沙发上坐下,笑笑地看着这个顶头上司想着怎么开口。他告诉应树根,自己中队虽然报了六七个人,但按照往年比例,只有四到五个人能报上去,他的想法是有两个侧重点:一是可以减刑释放的,如王文清余刑不多,减了可以放走;二是多年从未减过刑的也要重点考虑一下,譬如程才无期徒刑来西山支队六七年,从未减过刑……一听刘强提起程才,应树根就接话道:“他怎么能减刑呢?”应树根今天的心情还算不错,说话语气也比较和缓,“先是操骂干部,后又和女犯拉扯,典型的反改造分子,专政对象。给他减刑,我们立场就有问题。”刘强说:“骂队长,挨了打;猪油的事,也惩罚了。实事求是说,这个人可减可不减,但来了这么多年,生产上你也知道是把好手,又是无期,减刑也是让他在希望中改造嘛。”听刘强说完,应树根也爽快地对刘光明说:“就算一个。”刘光明问报减多少,应树根看了一眼刘强说:“只有六个功,改造表现又不好,顶多减为十九年。”刘强道:“少了吧?很多无期的都减到了十六七年。”
“那就加半年,十八年半,”应树根道,“让他在希望中改造。”
听完刘强的叙述,陈兴国笑了笑,无语。
刘强也闷着头喝水。过了会儿刘强看看表,已九点半了,便道:“你忙你的,我带王文清去女犯那边。”
刘强领着王文清下楼来到界屋工地。界屋已基本建成,上下三层,正在进行内部粉刷。他们从中间车行过道穿过界屋,进入女犯监舍大院。
穿过院子,刘强领着王文清直奔女犯监舍大楼。到了三楼,刘强走进右边的民警办公室,见只有彭彩云一人,便道:“祝教呢?”
“到五楼看节目去了。大队彩排。”彭彩云说。她是省劳改警校的毕业生,工作了几年,现在是中队副指导员。彭彩云让他们进屋坐,她告诉刘强,祝教交代今天由她负责阎冬娥与儿子会见的事情。王文清自己在窗前的小板凳上坐下了,刘强坐在靠墙的木条椅上看着彭彩云说:“你们不打电话,我都准备联系你们。”
“昨天上午,东海那个蔡老师看了阎冬娥,下午上班时,她就说可不可以见一下儿子。所以今天一上班祝教就打了电话给你们。”
彭彩云说的那个蔡老师名叫蔡怡,是东海市一名模范教师,全国三八红旗手获得者,上半年曾到二大队开展帮教活动,重点对蔡小芳等性格怪异女犯进行面对面帮教,这次又乘在隔壁劳改支队开展帮教活动之机,再次来到西山支队与蔡小芳她们见面。其间,蔡老师听说了阎冬娥母子的事情,便提出要看一下阎冬娥,本来还打算见一下她儿子,因已买好了回东海的火车票,时间来不及,只好下次再见。
听了彭彩云的介绍,刘强心中一阵感叹,一个退休之人,为了这些素不相识的失足青年和犯罪妇女,快过年了都还在奔波,确实令人感动。
这时,彭彩云把王文清的母亲阎冬娥叫进了办公室。阎冬娥一见刘强,脸上有意露出点笑容:“刘指导员。”刘强示意她坐,自己起身坐到和彭彩云并排的一张椅子上。阎冬娥看看椅子又看看彭指导员,神态窘迫,因为每次都有两张小板凳,今天只有一张,被儿子坐了。“就座那里。”彭彩云及时发出指令。
阎冬娥轻轻地在木条椅上坐下,手里攥着一盒巧克力。平时,王文清母子见面一般都是陈兴国带的时候多,刘强已一年没见王文清母亲。王文清的母亲四十多岁,看上去却是五十多岁的样子,脸无血色,发无光泽,虽在儿子面前强装笑脸,但缺乏正常人的那种精神气。刘强决定把她儿子有可能被减刑提前回家的消息告诉她,让他们母子高兴:“年底你儿子减刑有希望,如果没什么事,应该可以回家过年。”
“是吗?”阎冬娥为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忽然就落下一串泪珠,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
“指导员……”王文清听到刘指导员提前透露的好消息,也激动得嘴唇嚅动了半天,最后挤出两个字:“谢谢!”
王文清的“谢谢”二字是发自肺腑的。当年王文清陷入“江中帮”,就是刘指导员把他从团伙的泥潭中拉出来的,如果不是刘指导员这颗“救星”,他的命运将和熊根水一样,还得在监狱里待几年。更让王文清忘记不了的,是刘指导员挽救了他们母子关系。
那是王文清被判刑入狱来到西山支队后的事。有一天,祝春霞来到刘强他们车间值班室,问他们中队有没有王文清这个人。得到肯定答复后,祝春霞高兴地说:“总算找到了。”原来,她们中队的阎冬娥前几天听说儿子王文清因抢劫被判刑后关到西山支队来了,便请民警帮她寻找儿子的下落。祝春霞叫人去管教科查一下,获知她儿子就在本大队,先问了二、三中队,但查无此人。今天上班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后,祝春霞便自己过来询问。获知王文清就在车间上班,祝春霞心里很高兴,当即便要刘强叫他来核实情况。方冬生把王文清叫进值班室,祝春霞一见他差点叫出声来:太像了,这脸盘和她妈就一个模子。王文清进屋有点意外,屋里除了自己中队的两个队长,还有一个女民警。“你叫什么名字?”女民警问道。“王文清。三横王,文化的文,清楚的清?是。”王文清答着,忽然想起这人自己见过,就是这里的民警,莫非是有意来找自己的?没等王文清多想,女民警笑道:“你知道你母亲在这里吗?”王文清却头也不抬:“我没有娘。什么?”几个民警都瞪眼看着他。刘强让他在墙根的小板凳上坐下:“慢慢说,怎么回事?”王文清在小板凳上坐下,却低着头不肯说话。那女民警一脸茫然地看看刘强他们,然后挪动身子坐在椅子边沿,双手扶在膝盖上看着王文清说:“你真的没有母亲?”王文清始终低着头不肯答话。僵持了一会儿,祝春霞示意先让他回去,以后再说。王文清走后,祝春霞简单说了下阎冬娥的案情。
阎冬娥犯的是杀人罪。她本有一个很好的家庭,两个儿子一个女,老公王某很能干,不仅田种得好还会烧砖瓦窑,农、副两旺,日子过得比较红火。谁知在一年春上,她家从外面新请了一个姓张的帮工,从此这个家庭就灾星临头了。原来这个帮工不是本分人,见主妇阎冬娥模样端庄,虽已是几个孩子的妈了,但风韵犹存,没来多久便欲火中烧了,想方设法挑逗她。阎冬娥经不住张某百般引诱,不久两人便勾搭成奸,但彼此又不满足于偷情,想结为夫妻永不分离。他们异想天开地认为只要把她老公除掉,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过夫妻生活,于是想方设法要害死王某,但几次下手均未得逞。后来张某买来几包老鼠药交给阎冬娥,要她给王某服用。阎冬娥虽答应,可望着几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女迟迟下不了手。一天中午两人贪欢后,张某再次催促,阎冬娥终于咬牙将老鼠药拌入晚饭中端给丈夫吃。幸亏王某吃后抢救及时,才幸免于难。
“又是奸夫淫妇惹的祸。”方冬生愤愤地说。
刘强点点头:“这可能就是王文清不认他娘的原因。”
“我们到大队去查一下他的档案。”祝春霞忽然想起这主意,刘强点点头。
刘强陪着祝春霞走进大队办公室,和教导员金洋打了招呼,然后直接往档案室走去。管档案的姚小芬听他们一说,起身去取档案。两个绿色档案柜里档案塞得满满的。姚小芬很快找出了王文清的档案,刘强接过档案翻着,见入队登记表“社会关系”一栏中有父亲的姓名,有哥哥的姓名,也有妹妹的姓名,就是没有母亲的姓名。这可是王文清进西山支队时自己填的登记表,怎么回事?祝春霞和刘强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其解。搞错了还是他故意不填?祝春霞这样想着,刘强说话了:“我晚上找他谈一下。你那边也再问一下。”祝春霞无奈地点点头。
当晚进监刘强第一件事就是找王文清谈话。那时三大队监舍就在现在大院的北楼原址(北楼是八十年代中期才建起来的),是六十年代建造的砖木结构的三层楼房,楼房西侧有个二三百平方米的院子,东面围墙电网,西面是洗澡间的后墙,电网拉在屋檐上,北面土墙上砌了砖墙电网,电网内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枝繁叶茂,树那边是生产车间。监舍楼陈旧简陋,空间狭小,常日班住一楼,三个运转班中队住在二、三楼。只有一个民警值班室。管教干部们晚上进监,除了上楼巡查一般都在办公室待着。这天晚上刘强进院子后瞄了一眼右边的窗户,值班室灯未亮,他便往后面的楼梯走,从露天台阶上到二楼后,走廊里光线暗淡,三三两两的人或站或坐着在闲聊、抽烟,空气中充盈着烟味和从旁边兼顾洗漱功能的敞开式卫生间里散发出来的臊臭味,令人不爽。刘强往里走几步,发现王文清和万建华、熊根水坐在走廊尽头闲谈,便叫他过来。王文清明白刘队长找自己为何事,心情郁郁地跟着他上到三楼。三楼走廊安静多了,上晚班的人大多已睡觉,只有几个人还在抽烟闲聊。刘强领着王文清往走廊一头走去,两人在窗户边停下来,回头看时那几个闲聊的进监号去了,走廊上一下寂静了。刘强:“你登记表上怎么没填你娘的名字?”王文清头也不抬:“我没有娘。胡说,”刘强看着他道,“没有娘,你哪来的?”先前低头的王文清这下变成了歪头。刘强瞧他那样子,心想他跟自己娘会有多大的仇呢。过了一会儿刘强说道:“你娘知道你也在这里,很心痛又着急,委托她们干部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却不肯认她,到底怎回事?”刘强始终瞧着他道,“有什么就说出来,看看我能帮你点什么?”王文清又低下了头,但却不肯说什么。瞧这样子,刘强心想那个阎冬娥是他母亲无疑,他虽没说什么,但未否定,说明他已知道了自己是和母亲在一个劳改队。刘强觉得今天的谈话已达目的,余下的事留待日后再说。于是他换一个话题道:“万建华还在找你?”王文清道:“闲聊,他们的事我不参与。”王文清因抢劫判刑入狱后,正值“江中帮”酝酿报复“东海帮”之际,因王文清来自远郊也算是江中人,万建华便想拉拢他参与报复东海犯人的活动,但刘强看出“江中帮”企图的端倪后,先后三次找王文清谈话,终于打消了王文清入伙的念头。今天看到王文清又和万建华混在一起,刘强有点担心他们的关系死灰复燃。王文清很认真地说:“刘队长,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你放心。”看着对方一脸真诚的样子,刘强也就默然了,心想只要王文清自己把持住,与万建华的正常交往也就无所谓。于是他说:“你娘的事,好好想想。再不好,再有错,也是你娘呀。”王文清还是不吭声,默默地跟着刘队长下了楼。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刘强趁着转中班上午休息的机会,一上班就来到了监舍小院。天气很好,自己班上几个人在散步。刘强让人去叫王文清。那犯人答应一声就上了楼。刘强在院子里踱着步,院墙上那棵大树的树枝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土墙上稀稀拉拉长着不少杂草和小树丛,院子里砖头铺就的地面积了薄薄一层污垢,秋高气爽的日子,院子里倒显得有点阴凉干爽。王文清来到院里时,刘强站在西北角。两人还没说话,院门岗亭值班的犯人提着一把钢筋椅子笑笑地放到了刘强面前。刘强点点头把椅子挪到墙根边坐下,王文清也知趣地蹲在刘队长面前。刘强开门见山地说:“你娘的事怎样?我不想她。崽是娘的骨肉,她很想见你。”那天祝春霞离开后,便把王文清不想认阎冬娥的事跟她说了,阎冬娥当时没说什么,据与她一个监号的女犯说,阎冬娥一个晚上都没睡着,还听到了她捂在被子里的哭声。昨天祝春霞又将这情况反馈给了刘强。“王文清,”刘强俯身看着他说,“你跟我说实话,你怎么就不愿认你娘呢?母子间能有多大仇?”王文清静静地蹲着,就是不答话。刘强又说:“你娘的案子我也了解,她确实是对不起你父亲。我又哪里不是她害的呀?”王文清忽一下站起身,用手擦了擦两眼,泪珠就扑簌簌地落下来,须臾便又蹲下来。原来王文清母亲因谋害丈夫被判刑十年投入西山支队改造,王文清的父亲大难不死,此后经常醉酒,消沉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在亲戚的撮合下和一个寡妇同居了。父亲与人同居后,王文清的生活受到的影响虽然不大,但他心理的创伤却是巨大的,残缺的母爱在他的心理发展过程中没有起到应有的正面作用。身心都在成长的他,高一、高二没有能延续初中阶段的学习势头,染上了贪玩的习惯,以至于高二未结束就因与人抢劫而被判刑五年送到了西山支队……刘强一直看着眼睛红红的王文清,十分认真地说:“你说得没错,你就是被她害的,你不想理她也是有道理的,我同情你。”王文清听刘队长这么说,抬头看了他一眼。刘强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你读过毛主席的《矛盾论》么?”王文清狐疑地抬起头,又低下头:“没有。也难怪,你们这一代人已经不学了,我们那个时候学得多。别的不说,就说《矛盾论》中一句经典的话——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拿你来说,你娘就是外因,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娘是有责任的,因为她不仅失去了正面教育你的机会,客观上还促使你走向歧途,这就是我同情你的原因。”刘强把椅子挪近一点说:“话又说回来,你犯罪主要还得怪你自己是吧。比方说母鸡孵小鸡,我们都是农村的都懂,你让母鸡去孵鸡蛋,鸡蛋会变成小鸡,要是让母鸡去孵石头,石头能变成小鸡吗?什么也变不成。所以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主要责任还在你自己,你娘是有责任,但不是主要责任,总不是她叫你去抢人家东西的吧?所以你不能把责任全推到你娘身上,是不是这么回事?”听了刘队长一番话,王文清仍没抬头,但心里思忖开了,刘队长说的都是家常道理,好像是这么回事。娘是有错,影响了自己的生活,影响了自己的学习,也影响了自己的心绪……这些都是娘造成的,如果她不出事,父亲后面的事也不会发生,自己的人生之路也不会偏离方向……但像刘队长说的一样,关键还是自己,如果不放松自己,扛得住同学的诱惑,不跟他们出去玩,又怎么会发展到去抢别人的钱包呢?……王文清慢慢明白过来后,低着头挤出句:“你说的也有理。”一听王文清开了口,刘强心里高兴起来,他接着说道:“古话说得好,老母一百岁,常念八十儿。这人世间只有母爱才是伟大的,永恒的。你娘知道你在这里,也知道你恨她,可她就是想你,这就是伟大的母爱。现在明白了吗?”王文清似乎蹲累了,乘机起身说:“好嘛,哪天你带我去见她吧。”
从此在刘强和祝春霞他们的关心下,王文清和母亲几乎每个月都能见一次,因为阎冬娥时常会想起儿子。虽然她没有经济来源,也没有谁来看她,生活过得很艰苦,但她比以前快乐,劳动时都带着笑,每个月得的几元钱奖金和半年小结年终鉴定后发的几十元的奖金,她几乎从不支出,积到每月见儿子前,她就拿上存折到小卖部去买罐头鱼等见面时捎给他。有一次她贫血晕倒了,醒来后祝春霞、彭彩云都劝她说:“你自己的身体也要注意,买点营养餐吃。”阎冬娥虚弱地笑笑说:“我没事……”如此几年,阎冬娥在狱中享受着特殊的天伦之乐,但时间一长,阎冬娥的新忧虑又来了。同犯们好心的絮叨,让她坐立不安:这么大一个儿子待在劳改队不是个办法,得让他早点出去才行。文清的刑期虽不长,但总是能早一天就早一天出去好。这事她没别的办法,只有每月接见时多说说儿子。国庆见面问起他何时能减刑时,儿子还一脸的茫然,想不到今天就得到好消息,阎冬娥用充满感激的眼神望着刘指导员说:“谢谢!谢谢!”
阎冬娥与儿子慢慢说着话。刘强探着身子问彭彩云道:“上次那个猪油的事查出了什么结果?”听刘强问起这件事,彭彩云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出门。
天冷风寒,还有人站在铁栅栏前向外张望。监舍走廊的铁栅门关着,一名上了年纪的值班犯在门里坐着,身上披着黑色大衣,手里纳着鞋底。
彭彩云压低嗓子说:“你们跟这边通了情况后,我们中队就查了,查了好几天,查到应该是柳如玉送的。柳如玉你知道吧?”
刘强点点头:“听说过。”
彭彩云往下说道:“查到柳如玉就不了了之了。我们也搞不清怎么回事。”彭彩云侧头凑近说:“后来听说是男犯没交代,没有证据,不好下结论。这种事可大可小,支队也不会过问,不就算了。”
刘强笑笑。过了会彭彩云问道:“你们排了几个节目?”
“我们准备了两个。”
这时,大院里一部中型卡车从界屋钻过来开到食堂前停下了,有女民警带着女犯开始卸货。
十一点,刘强觉得该回去了,和彭彩云回到值班室,王文清和母亲忙立起身。彭彩云看着阎冬娥母子说:“差不多了。”
阎冬娥笑笑:“谢谢指导员。”说罢,把手上一盒巧克力塞到儿子手里说,“昨天一个好人给的。”
彭彩云看着她儿子说:“昨天蔡老师给你妈的,你看你妈一点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你。”
刘强看着王文清说道:“这就是人间第一亲,人间第一爱。”
彭彩云也说:“你妈很后悔过去的事,你也要原谅她。如果今年她评到积改,明年减刑幅度会更大。”
阎冬娥母子俩都没说话,但他们的眸子里都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对自己减刑的期望。

第二章有人挨揍
入夜不久,离省城江中不太远的西山支队大院里,黑压压地坐满了等待看电影的人。人群被人为地隔开在东西两个院子里。院子中间修筑了一条近三米高的界墙,银幕就悬挂在界墙中间两根高耸的铁杆子上。每当放电影时,西院坐着的都是清一色的男犯,东院则为一色清的女犯。
今天放的电影是《庐山恋》。《庐山恋》在全国公演多年,因为它是“文革”后国内表现爱情主题的“第一部吻戏”,监狱管理部门一直不敢在监内放映,直至支队分管领导点了头,管教科分管教育的领导才安排今天这场电影。晚上播放电影《庐山恋》的消息,犯人们白天就知道了,非常高兴,都在期盼看到它。原来据组织放电影的教学组民警朱东方说,今天是最后一次全支队犯人同时看电影,因为支队要在界墙处建一座三层的犯人生活辅助用房,下个星期就动工,因此今天人们的情绪很高,又恰逢国庆休息,全支队的人基本都到场了,电影尚未开始,银幕两边院子里早已坐满了黑压压的人。
每次放电影都是这样。自从前两年支队决定在监狱内播放电影后,看电影一直都是西山支队犯人们最喜闻乐见的事情。每当界墙中间那两根铁杆子上挂上银幕时,人们就会兴奋起来,忙着打听今天放什么片子,期盼着能早点欣赏。尽管银幕悬挂在两个大院中间,人们有时看正面,有时看反面,但大家也没什么意见。因为放映员在两边轮流放映,谁也不吃亏。其实这个细节并不影响人们对电影的追捧,因为各大队之间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只有看电影时熟人之间才有见面招呼寒暄的机会,或交流犯人中私下秘密联络的奇闻逸事。可以说,看电影是男人们难得的精神会餐,比看电视强多了。
六点四十分,天刚黑不久,大院里的照明灯都亮着。三、四大队的院子里开始热闹起来,人们从监舍楼里陆陆续续地来到院子里,大队值班领导开始让各中队集合整队。
三大队和四大队合住一栋五层监舍楼,位于大院南面,俗称南楼,楼前各有一个二三百平方米的小院子,那是人们平时活动的场所。大院北楼也是一栋五层监舍,四、五楼是教学区,三楼以下住着五、六、七三个大队的人。两栋大楼中间修建了一个篮球场。一墙之隔的女犯大院格局与男犯相同,三个大队女犯都住在北楼,女犯南楼与男犯大院南楼仅隔一米,几乎形成联体楼,三楼以上是女犯教学区和礼堂,三楼以下是医务所和监舍。整个大院就两排,共四栋监舍大楼,构成了西山支队监舍大院的基本布局,虽不宽敞,却也整齐划一。
快七点了,各大队犯人陆陆续续进了操场,放映员正在做放映前的准备。天完全黑了,但在路灯的辉映下,操场上光线仍然不错,几米内能看清人脸轮廓。
“金桂龙,你还在这干什么?”
说话的是四大队的管教队长温俊青,他站在自己中队后头,见东海犯人金桂龙还在队伍外和人说话便喊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嘈杂的环境使对方没有听见,金桂龙他们没有什么反应,温俊青便走过去对金桂龙说:“还在说什么?”又看和他说话的那个犯人有点面熟,好像也是东海犯人,但不是他们大队的,便呵斥道:“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金桂龙赶紧回队伍里去,临走时拉了拉同乡,但同乡却不走,还朝着个头瘦小的温俊青回了句:“你管我干什么?”
温俊青一听就来气:“你跑到这边来我不管你呀?”
那犯人鼻孔“哼”的一声,边走边说道:“管好自己的老婆吧!”
温俊青脑袋“嗡”的一声,这话太刺人太伤人了!温俊青气急败坏,快走几步一脚踹在那犯人屁股上,对方当即倒地。温俊青扑过去按住他,叫来旁边几个犯人一起将那人抓住提起,然后揪住往四大队监舍走去。正在附近的三大队一中队民警陈兴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跟了上去。
被揪往四大队监舍的这个犯人就是程才。温俊青对他毫不了解,只是有点面熟——那是因为上个月他们大队挡车工不够,从女犯大队抽调一个班次的女犯学挡车时,这人到四大队来帮忙带徒弟。但温俊青并不熟悉他,现在这小子居然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是可忍,孰不可忍!
程才被揪到四大队监舍值班室后,几个犯人走了,剩下温俊青和四大队的另两个民警以及刚刚进屋的陈兴国。
大队值班室和犯人监舍一样大小,后面三分之一的位置是值班床铺和储藏室,中间用文件柜隔开,前面摆了三张办公桌和一张三人人造革沙发,活动空间也就七八个平方米。
“把他铐起来。”温俊青叫两个民警把程才双手戴上手铐后,缓缓走到程才面前,两眼冒着无比炽烈的怒火。
在场的陈兴国二话不说,赶紧开门跑了出去。他心急如焚走出四大队院子,却与四大队教导员闵细仔撞了个满怀。陈兴国一见闵教导员,竟有点结巴地说:“闵教……”说罢就往操场上奔去。
天很黑,电影已开演。陈兴国正要往前走,却见刘强匆匆赶了过来,陈兴国简单说了两句,见刘强往四大队去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转身在自己队伍后头椅子上坐下来。
“行了。”闵细仔一进大队值班室后,见温俊青正从腰间抽皮带,准备用皮带抽那犯人。
“你不要管。”温俊青出手就一皮带甩过去,“老子今天就是要让他长点记性……”说罢,高举着的右手却突然被人抓住了。
“行啦!”闵细仔一掌拍在桌子上,“你想出人命是啵?!”
温俊青被人拉回到沙发上,刚才抓住他右手的是刘强。温俊青看他一眼,也不说话,坐在沙发上直喘气。
刘强见程才倚墙斜着,两只大眼睛充满着仇恨地盯着温俊青,便让一个民警把程才的手铐打开。正好陈兴国开门探头看里面,刘强跟闵教导员打下招呼,然后让陈兴国把程才送到医务所去。
陈兴国搀扶着程才走后,两个民警也走了。闵细仔见温俊青怒气稍缓,便问道:“怎么回事?”
温俊青却不吭声。
沉默一会儿,坐在温俊青一侧的刘强在他的右腿上拍了一下说:“为什么事?我好回去批评处理他。”
温俊青仍不吭一声。他慢慢地掏出烟和打火机,旁若无人地点起烟吸着。
刘强望了闵细仔一眼。闵细仔是他的老丈人,快到退休的年纪了,还在基层一线工作,热情不减。为避免尴尬的气氛,刘强拍了拍温俊青的肩膀做起身状道:“你消消气,我去医务所看一下。”
刘强起身与丈人点了下头,转身要离去,温俊青却吐出一句话来:“你去问那小子。”
外面操场上电影放得正欢,片中人物的对话声在大院上空回荡着。刘强没进操场,直接往医务所走去。
医务所就在旁边,一座独立的小院子,里面灯亮着。刘强估计陈兴国他们还在医务所,便径直走进就诊室,民警医生廖前进正弓着身子给程才检查。
刘强满是歉意地笑笑:“廖医生辛苦了,搞得你电影都看不成。”
“没事。《庐山恋》我看过。”廖医生也笑笑。
从医务所出来,带程才经过操场边黑压压的队伍旁边时,刘强发现程才挺了挺身子,加快步子往前走。
“老刘,你们先走。”陈兴国主动和刘强招呼一声留下来,电影散场后他要带人回中队。
刘强他们穿过大队院子正要进监舍楼道,副教导员应树根从后面跟了上来,让他们先到大队值班室去。
应树根开了门,也不叫他们落座,板着脸看着程才说:“怎么跑到人家大队去挨打了?”
程才气鼓鼓地看了一眼应树根,却不吭声。副教导员应树根从来没有好脸色给自己,他懒得理他。一旁的刘强见应树根这样子,也不好叫他们坐下说,毕竟他是副教导员。
“不肯说是啵?”应树根一副挺严肃的样子,“我看你就是贱骨头,该打!”原来,应树根听说程才被打送往医务所后,到四大队监舍值班室去了一下,弄清了温俊青打他的原委。
“什么原因?”刘强看着应树根。
应树根看了一眼刘强,用手指着程才说:“这小子竟然管队长的事,打死都活该。”
一听这话,刘强似乎明白了几分,想着三个人这样站着不是个事,便主动说自己带程才回中队去教育他。
应树根点点头:“好好教训教训他。”
一中队监舍就在二楼。二楼左手边就是中队民警办公室,办公室只有十二三个平方米,几张办公桌一放就没多大空间。刘强在办公桌前坐下,招呼程才在墙根一张小木凳上坐下后,眯了下眼睛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
“我就说了‘管好你老婆’。”程才老实地说。
“你好好的说这个话干什么?”
“我和金桂龙说话,他跑来管闲事,我才说那句话。”
“那是你该说的话吗?”刘强板着脸孔说,“才安静了多久?队长不惹你,你却去惹队长。真的是骨头作酥了?”
听了指导员刘强几句批评后,程才心里也开始平静下来,他看着刘指导员端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副与人为善的样子,人就没了脾气。刘指导员管过他多年,他很了解指导员这个人,听说他原来在东海当兵,转业后直接分到了他们一中队,先当队长,后来又当了中队长,现在是他们中队的指导员。刘指导员凡事他都分个青红皂白,处理问题也泾渭分明。自己以前虽然多次被他罚过,但他心服口服,因为自己过去确实太吊儿郎当,老是给他找麻烦。庆幸的是,他遇到了刘强,由于他过去不大听队长的话,吃了不少苦头,刘强当了指导员后,情况才开始有了转变。也许刘指导员在东海当过兵,对自己和其他东海人有那么点好感,也许他有一副菩萨心肠,程才做错了事,哪怕指导员发再大的火,他也接受,他就愿意让刘指导员慢慢说着自己,从不反感他对自己的教育。
“队长的事关你屁事?”刘强两眼忽然露出严肃的冷光,提高嗓门说,“教了你多少年了,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刘强十分严肃地说道,“应教说得一点也没错,你就是个驴子骨头!”
说到这儿,楼梯上传来众人上楼的声音,电影散场了。刘强静了几秒钟,接着斥责道:“队长的事你少掺和!不要听风就是雨!”
程才小心地说:“是真的,女犯……”
“什么蒸的煮的。”刘强堵住他的嘴道,“别人的事少操心!”说罢站起身来,“三十几岁的人,该学聪明点了。”
陈兴国推门而入,程才看了一眼指导员,便知趣地乘机出了门。刘强顺口问了句“点了名?”,陈兴国点点头:“点了。”在椅子上坐下后问道:“温俊青干吗打他?”
“嗐,这个家伙……”
陈兴国不解地看着刘强。他来支队时间不长,好多事情不明白。
刘强看他一眼没吭声,拿起桌上的“庐山”烟丢一支给陈兴国。陈兴国接了烟,忙掏出打火机给刘强点火。
刘强吸了两口烟道:“温俊青老婆赵冬梅原来在女犯那边带班,金洋那时是我们中队指导员。两人有没有关系不好乱说。”说到此,刘强强调道,“这种事,我们当队长的不能让犯人牵着鼻子走,就一条——队长的事,不能让他们以下犯上!”
听到刘强的话,陈兴国点了下头说道:“这种事搁谁头上都受不了。”
“这家伙没一点身份意识。多少年了,吃了多少亏,都是嘴巴不饶人。哪天有空我还得找他谈谈。”过了会儿刘强又咧嘴笑笑说,“这家伙聪明是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别人开两台车子,他却开四台。”
陈兴国也夸道:“还识谱呢,歌也唱得不错,还会吹口琴,也是个人才。”
“这家伙其实不怎么坏,就是嘴不饶人。”刘强说,“有空再找他谈一下。”
早晨7:40,刘强准时到达厂区主干道。刘强就住在支队职工生活区,生活区位于国道北面,国道南面就是监狱。监狱里面不算大。西山纤维厂只是一个中型企业。从监狱大门一侧的小门走进监狱,在你面前的是一条厂区主干道,两旁是三大队和四大队的织造车间。再往前便是二大队车间和五大队车间以及仓库、发电房等。主干道半中腰是丁字路口,直行到底是女犯监舍大院,右拐后再左拐,一路上便是另外几个大队的厂房和锅炉房,锅炉房南面即是男犯监舍大院。三大队的人从监舍院子经二道门报数进出走到车间门口大约20分钟,刘强从家里步行到车间门口也就七八分钟,不过他用的是军人步伐。
每当中队上早班,刘强就按时到达车间门口等候。以前他当带班队长和中队长时,民警少,他要两个搭档马小牛和方冬生轮流带队进车间。去年当了指导员,今年又分来了大学毕业生陈兴国后,便由他们三人轮流带人。但刘强还是习惯成自然似的,只要中队上早班,他就要提前20分钟去车间门口接队伍,因为早晨上班时间是一天中最乱的时候。三、四大队的男犯和二大队的女犯都是三班倒,上下班时间一样,再加上其他大队也几乎同时出工,各大队的民警、工人也在7:50左右陆陆续续进厂,所以每天这个时间段是厂区主干道最杂乱的时候。特别是自从三大队临时抽调七个男犯到四大队跟班辅导女犯,而这几个男犯由刘强他们中队临时管理后,刘强更不敢掉以轻心,每天他都到现场看着他们进车间,有时晚上进监还在办公室挨到11:30和上晚班犯人一起出去,在车间门口看着大部队进了车间,带班队长把那几个男犯送进了四大队,他才放心地回家去。
今天也同往日一样,刘强刚站到车间门口的主干道上,就见两支衣着混杂的队伍缓缓地从丁字路口那边走过来。秋高气爽的早晨,阳光从樟树和梧桐树的枝叶间漏下来,落到犯人们身上,使原本衣着杂乱、裤腿和双肩都加缝了米黄色裤边和肩布的队伍更显得斑斑驳驳。二大队的队伍到了车间门口,女犯们自觉往车间一侧偏离,一部分往车间走去,另一部分原地待命。刘强他们一中队的人从女犯侧畔走过,无数的光头齐刷刷地往右边看过去,也就那么一会儿,男犯们就到了车间门口。中队的大部分人依次进了车间,剩下程才那一组辅导人员由陈兴国领着原地待命。这时二大队那支原地待命的女犯队伍来到四大队门口,鱼贯进入车间。刘强走到程才身边问了句:“怎么样?”
“没事。”人高马大的程才耸耸肩,摆出一副轻松的神情说。
一旁的方冬生不无揶揄地说:“天天跟过年似的,有个屁事。”
“嘻嘻。”旁边几个人忍不住笑起来。
刘强也放心地笑了。他问程才“怎样”的意思是关心他被打后的身体恢复情况,因为昨天,程才主动到中队办公室向他表示了对错误的认识,说一些人知道真相后也都说他“不该去惹队长”。昨天刘强看出他的精神状况不怎么好,现在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就放心了。
刘强走进自己车间,车间里一片如雷贯耳的巨大噪音几乎瞬间使人失聪。刚分到这里工作时,刘强很不习惯,时间长了才逐渐适应,并渐渐地对它有了一种农民对于土地那种亲切而又依赖般的感情。
三大队织布车间是七十年代建造的。原先的织布车间始建于五十年代末,是西山纤维厂建厂后建造的第二个生产车间,它就是现在二大队在使用的矮旧平房。三大队现在使用的是后来扩建的车间,织机都是160型铁木机,有150多台,把车间塞得满满的,像森林似的密密匝匝。这些看着土老帽似的织机,生产出的蜡羽纱、手绘丝织方巾去年还参加了全国旅游产品展销会,特别是手绘方巾是在75厘米见方的丝绸上手工绘出名山大川和虫鸟花卉图案,深受顾客青睐。车间生产的许多产品销路都不错,如线绨被面、软缎被面和富春纺、赛春绸等都很受大众欢迎,有的畅销港澳和海外。这些产品虽然经过了后面染色才变成了人们喜欢的商品,但首先创造这些财富的还是他们三大队的人。由此刘强感到有些自豪,尽管自己中队长年累月地三班倒,工作非常辛苦,但内心还是感到值得的。
因心中有事,刘强今天没巡视车间,直接上了二楼大队办公室。教导员金洋和两个女会计、出纳都在,刘强向金洋汇报说,程才前几天被打后,他批评教育了程才,程才也承认了错误,因此他准备去四大队沟通一下,并提出:“考虑到两个人在一个大队,为避免发生意外,干脆让他先回来算了。”
金洋听了刘强的话略一思忖便道:“犯人有错在先,干部也打了他,这事没什么好说的。你去说说,看他们的意见,那几个男犯原定借两个月,差不多也快到时间了,能抽回来就抽回来,有困难先抽他一个也行。”
刘强离开大队办公室后直接去了对面的四大队。四大队生产车间是西山纤维厂八十年代初投资新建的第二个织布车间,空间更大,光线更好。今天上早班的都是女民警,负责带班的唐秀娥站在车间一角,那个年轻的民警彭彩云站在另一边。刘强沿墙根走过去,与唐秀娥打了声招呼后径直上了二楼,走进了四大队办公室。
四大队教导员闵细仔、大队长高正平和会计、出纳都在。刘强一走进办公室,高正平开口道:“女婿看老丈人来了。”
大家都“嘻嘻”地笑起来。刘强也笑着坐下说:“来跟领导汇报。”
刘强的老丈人见从不上门的刘强忽然来了,猜想肯定是为几天前那个犯人被打的事。
果不其然,刘强一开口就直奔主题:“我们那个犯人与温队长发生纠纷后,我们狠狠批评了他,他也承认了错误。”
“那犯人没什么事吧?”闵细仔说,“今天好像来上班了。”
刘强明白老丈人问的是程才的身体有没有什么大碍,便说道:“没什么问题。”顿了顿又道,“这件事就这样算了。温队长不会还在生气吧?”
闵细仔看着刘强说:“受了气,也出了气,应该不会有什么了。”
刘强接着道:“我们这个犯人干脆撤回去算了。两个人在一个大队总不好,不要出什么意外。”
高正平说:“虽然不是一个班,但交接班会碰到。”
刘强又说:“原定计划这几个人月底撤出,可不可以全部提前撤出来?”
闵细仔看着高正平,高正平道:“女犯学也学得差不多了,要撤也行。”
“那就这样。”闵细仔接过话道,“定个时间,10号怎样?没问题就10号撤出。你回去跟你们金洋说一下。”
刘强心情愉悦地下到车间,见唐秀娥还在原地站着,便往她身边走去。四大队车间的提花机少,自动布机多,车间不显拥挤,噪音也比三大队小。女犯挡车工都穿着白围裙,在自己的机台前忙碌着,其间夹杂着几个男犯辅助工,有的弯腰忙着,有的在噪声中大声与女犯说着什么事。
唐秀娥见刘强走过来,笑笑打招呼。
“你们上班就这样盯着?”刘强靠近她说道。
“没办法,个个都是狼啊。”唐秀娥大声说道。唐秀娥三十出头,原是企业工人,现在是以工代干。她对这些男女犯人颇为了解,知道他们之间名堂多。按她的本意她是不愿意来这个中队工作的,可没办法,只好尽心尽责,确保不出什么要紧事。
“辛苦了。”刘强提高音调问道,“那个程才有什么名堂么?”
唐秀娥靠近道:“你是说那个好高个子叫程才的?”见刘强点点头,她又说道,“干部都盯着,他们也不敢,但后面小动作不少。那个程才,听说几个女犯还争宠呢,我就是没抓着把柄。”
刘强眼睛瞄着机弄里的男犯,没有接话。过了会儿,唐秀娥挨近问道:“欸,温俊青干吗打他?”
刘强转移话题道:“这些人挡车都学得差不多了吧?”
“挡车是没什么问题了,但技术不太熟练。”
刘强与唐秀娥说了一会儿话,回到自己大队后径直去向金洋做了汇报。金洋说了句“就这样办”后,刘强点点头便走了。
刘强走进值班室时,马小牛、方冬生、陈兴国三个人都在。说了一会儿最近两周的生产情况后,刘强首先扯起了罪犯双百分考核的事,问大家组织学习的情况。马小牛、陈兴国表示已组织学习过了,方冬生说由于对犯人的考核尚未定型,几年来变化较大,有的犯人有牢骚。方冬生自己也似乎受到了些影响:“以前都是叫犯人比认罪、比改造、比劳动、比监规、比卫生,撇撇脱脱,蛮好的。去年开始搞百分考核,才一年刚刚适应,现在又搞什么双百分,总没个定规,连劳改犯都说‘猴子耍×,越耍越短’。”
方冬生粗话一出,陈兴国就忍不住笑出了声。马小牛也咧咧嘴,没笑出来。
刘强不笑不恼地看着方冬生,认真地说:“我们就不要跟犯人一般见识。你讲的是《犯人守则》,老皇历了,现在改革了,犯人考核也在变,双百分考核是劳改局定的,以后都要这样搞。昨天我问一个犯人知不知道双百分考核的事,他知道100分变成了200分,但具体内容不知道。这个星期周评,大家再说一下。”
话音刚落,值班室的门忽被推开一条缝,车间的巨大噪音瞬间灌进屋来,一个犯人探头说了句什么,陈兴国起身出了值班室。
“另外,程才挨打的事谁问也不要多说什么。”刘强看着马小牛他们说,“先头在四大队碰到唐秀娥,她想问我,我没理她。”
马小牛说:“就是她们那边的事。”
“还不是哪个女犯瞎说。”方冬生说。
“这种事越描越黑。”刘强说。他不想让自己中队的犯人议论此事,便严肃地说:“这事到此为止。我们不议论,犯人翻不起浪。”
可是刘强的好心不管用。程才因不争气又导致一场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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