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杜少牧谢幼安的女频言情小说《海上繁华梦无删减全文》,由网络作家“孙家振”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熊聘飞智伏拆梢党凤鸣岐巧解是非围话说杜少牧在巫楚云家饮酒,冶之等叫了二排局,十分有兴。忽楼下相帮传上话来,说那姓计的在下边等着,因天已不早,第一楼要打烊了,约着的那一个人有句要话面谈,等得心中焦燥,故此要少牧一同前去,讲过了话再来喝酒。少牧听罢,欲待不去,不知等在第一楼的究竟是个何等样人;欲待同去,又与那姓计的面不相识,恐他有甚诡计在内,心下好不踌躇。冶之见此光景,对他说道:“少翁休得狐疑。我想那姓计的与你倘然没甚交涉,断乎不来寻你。或者第一楼等着的果然是你至交,央他请你过去,有甚要话,也未可知。我们酒也够了,散了席,你去一次罢。”志和也是这般的说。戟三、子靖要阻挡时,因游、郑二人所言甚近理,不便再说。少牧遂吩咐相帮:“快上干、稀饭...
《海上繁华梦无删减全文》精彩片段
熊聘飞智伏拆梢党凤鸣岐巧解是非围
话说杜少牧在巫楚云家饮酒,冶之等叫了二排局,十分有兴。忽楼下相帮传上话来,说那姓计的在下边等着,因天已不早,第一楼要打烊了,约着的那一个人有句要话面谈,等得心中焦燥,故此要少牧一同前去,讲过了话再来喝酒。少牧听罢,欲待不去,不知等在第一楼的究竟是个何等样人;欲待同去,又与那姓计的面不相识,恐他有甚诡计在内,心下好不踌躇。冶之见此光景,对他说道:“少翁休得狐疑。我想那姓计的与你倘然没甚交涉,断乎不来寻你。或者第一楼等着的果然是你至交,央他请你过去,有甚要话,也未可知。我们酒也够了,散了席,你去一次罢。 ”志和也是这般的说。戟三、子靖要阻挡时,因游、郑二人所言甚近理,不便再说。少牧遂吩咐相帮:“快上干、稀饭来,叫那姓计的先去,说我随后就到。 ”相帮诺诺连声,下楼自去。
这里干饭的干饭,稀饭的稀饭,各人用过,局也去了,台面也就散了。冶之因被艳香把金表取去,拉着志和同到花家,要把此表取回。聘飞、鸣岐被岫云邀到自己房中去了。锦衣因方才一家春请他吃番菜的客人约十点钟后在西同芳花月红家碰和,谢过少牧,起身告辞。房中只剩戟三、子靖未去。少牧要二人陪他到第一楼,二人深恐约着的人有甚密话不便,因嘱少牧先往,他们到岫云那边略坐一刻,邀着鸣岐、聘飞同来。少牧不便相强,送二人到了岫云房中,回转身独自下楼。楚云送至楼梯口方回,又说了些停刻再来的话。
少牧出得院门,只见那计万全尚在门口守着未去;抢行一步说:“杜少翁,做兄弟的等得久了。 ”少牧道:“怎的你还没有先去? ”万全道:“先去了恐你再有兜搭,第一楼打了烊时,来不及讲甚话了,故而在此候着。 ”少牧道:“正要问你,那第一楼约着的人到底姓甚名谁?有甚事儿这般要紧? ”万全道:“约着的人姓刘,另号梦潘,乃天津人。为了何事,连我却也没有子细。 ”少牧想了一想,暗道:“这又奇了!我在苏州的时候,虽然结识得几个外路朋友,却从没有个天津姓刘的人。到了上海,更不必说不知这人。如何指名要与我讲话?倒要提防一二。 ”一头思想,一头与万全信步而行。
到了第一楼门口,万全说声“引道”,领着他走上楼去,绕至烟堂里边靠东壁的一张烟榻之上,说声:“刘大哥,姓杜的我邀他来了,你们有话快讲。 ”少牧向那烟榻上睡着吸烟的这人一看,见他三十多岁年纪,一张紫色脸儿,满脸多是横肉。身上穿一件半旧不新紫花布十行棉,内衬元色绉纱密门钮扣小袖紧身,外罩黑摹本缎心子元色线镶滚羔皮先锋褂儿,头戴一顶天青缎子方顶大结子瓜皮帽子,足穿蓝洋布广袜,天津布十行元色缎挖如意滚脚棉套裤,元色缎千针帮薄底踢杀虎班尖头鞋,分明是一个流氓样儿,莫说认不得他,连面也没有见过一次,心中吃了一惊。立定了脚,尚未开言,那人早放下烟枪,立起身来道:“姓杜的,你来了么?我等得你不耐烦了。你一向可好? ”少牧听他开出口来就是些不尴不尬的话,明知入了姓计的圈套,不由不火往上冲。只因此间人地生疏,没奈何,耐着性儿,回身与计万全说道:“这是个什么人?我与他没有见过,怎的找我说话?你莫弄错了人? ”万全此时也反了脸,“扑嗤”的冷笑一声道:“杜少翁,你当真认不得他么?你真认不得他,怎的肯跟了我来? ”少牧道:“我不但认不得他,并且也认不得你。 ”万全道:“你认不得我,我却什么又认得你? ”
少牧尚要发话,那刘梦潘把手向万全一扬道:“你说什么?我与姓杜的讲话,谁要你多开口儿?姓杜的,你不要理他。我叫他请你过来,要问你一句话儿。你且坐下来讲。 ”少牧道:“我与你面不相识,有甚话说要讲? ”刘梦潘把眼一睁道:“姓杜的,你如今真认不得我了么?可还记得去年十月里在青阳地窑子里喝酒向我借钱的时候?怎么隔不到两三个月就认不得人了?这真是岂有此理! ”少牧听得“借钱”两字,这话愈不是了,只气得手足冰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高声答道:“那个借你的钱?此话从何而起?你莫是在那里做梦! ”刘梦潘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伸手把少牧的衣袖一扯,道:“你说什么?你没有借过我的钱么?我去年二百块钱不知是那个囚囊借的,你好说得干净! ”少牧被他一扯,发起急来(少),慌把身子一偏,道:“姓刘的!你休要含血喷人!我与你面多不识,有甚银钱往来?听你的话,敢是想拆梢么? ”梦潘道:“谁是拆梢?你不赖人的钱也就够了!我实对你说了罢,今夜叫你到这里来,就为我这几天没有钱用,要问你讨这笔钱。你好好的还我便罢,如若不然,你也在外边打听打听,我可不是与人家顽的!你莫要吃了亏懊悔不及! ”少牧冷笑道: “人家并没有问你借钱,如何还你?真是放屁!那一个有甚工夫与你斗口?你也休得错了念头! ”说毕,把衣袖一洒,起身要行。争奈梦潘力大无穷,一把手扭住道:“你要走么?今夜你来得去不得了!你到底几时还钱!须与我说个明白! ”这时候,围着圈儿观看的人,不知其数,只气得少牧走又不好,不走又是不好。
忽旁边来了一人,三十多岁年纪,身上穿一件竹灰色斗纹布棉,烟渍满身,上罩天青小呢羔皮马褂,已是有皮无毛的了,脸上带着一副玳瑁边近视眼镜,骨瘦如柴,挤入人丛,向少牧劝道:“你们不要这样,你且同我到那边去,有话好说。 ”少牧把那人子细一看,料着也不是个好人。但想古人说得好:“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与其在这里与姓刘的殴气,莫要他当真动起蛮了,吃了他眼前的亏,何妨趁着有人相劝,暂且避他一避。好得李子靖等约着也要到第一楼来,略略耽搁些儿时刻,且待他们到了再处。主意一定,跟着那人向西首靠楼梯一张烟铺上来。刘梦潘高声向那人说道:“你要来管我们的事么?这人我交代你了,若是被他走去,我便要寻你讲话! ”那人道:“不妨,不妨。 ”口中说话,那身子睡下铺去烧烟。盘问少牧因何与姓刘的争闹。少牧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并问那人姓甚名谁。那人自称姓刁,别号深渊,是个无锡秀才。在烟铺上听罢少牧的话,回说:“此事容易明白。老兄只要问他,借钱有甚凭据?是谁作中?共有若干数目?他如没有纸笔,没有中人,这就是他在那里拆梢你了,这里租界地面,可以报得巡捕房拿办的;但他倘然又有笔据,又有中人,老兄却待怎样? ”少牧道:“我并没借他的钱,那有什么笔据?你如不信,尽好问他,看他如何回你。 ”深渊点头道:“此话甚是有理。待我吸过了这一口烟,与你问去。 ”遂飕飕飕的呼过一筒,把烟签子递与少牧,给少牧烧。少牧回称不会,将签子接来放在烟盘里面。看这人慢腾腾的走过那边,与梦潘讲了好一刻话,走过来道:“杜老兄,这又奇了。据你说是一定没有借钱,据姓刘的说,不但你去年在青阳地借他二百块钱,并且还有中人、笔据。这却如何是好? ”少牧跳起来道:“怎么说?他讲我借二百块钱有中有据? ”深渊道:“一些不错。 ”少牧道:“是那一个的中人?这笔据现在那里? ”深渊道:“我已曾问过他来。他说中人姓何,笔据现在家里,只要你还了他钱,自然取来还你。 ”少牧听了,更是又气又恼,坐在烟榻上如针毡一般。
正当焦急万分,忽听得一阵楼梯声响,上来了三、四个人,正是子靖、戟三、聘飞、鸣岐一同从巫楚云家出来,寻到此处。少牧一见,恍如云开现日一般,高喊:“李大哥、平戟翁,你们来了,来得正好!我有件不平的事与你们说! ”站起身来,向众人把刘梦潘如何硬说借钱,如何姓刁的出劝,梦潘如何说有中有证硬想拆梢的话,述了一遍。尚还没有讲完,那边梦潘听得有人来了,也在烟榻上坐了起来,斜着眼睛把子靖等一瞧,多不认得,又留心听他们的说话,一个个多是外路口音,他怎放在心上?在烟盘中左手取了一支八寸长的象牙兰花烟袋,装上一筒烟儿,右手取了两个胡桃大的铁弹,挺胸突肚走将过来,满心想与来人寻事,给他一个下马威儿,使他们不敢管这闲帐。因走近众人身傍,故意的把肩膀使着劲儿,向戟三等一挤,说声:“你们站开些儿!好待我与姓杜的说话。他欠的钱究竟甚样? ”这一挤不打紧,恼了戟三、聘飞。两个暗想,此人有多大本领,敢在人前舞弄?戟三尚还性子耐些,聘飞怒从心起,要想当场发作。只因第一楼来得人多,租界上的章程,相打相骂是犯禁的,故此没奈何让他挤了进来,也不开言,且看他与少牧怎样。梦潘进得人丛,见戟三等一个个不敢作声,认做多是些无用之辈,大着胆儿高声嚷道:“姓杜的,天不早了,欠债还钱,你待装傻甚的! ”
此时聘飞再耐不住,抢前一步说道:“姓刘的,你且慢说。这姓杜的是我的朋友,他既然真欠你钱,自然应该还你,待我与你去讲,终须有个下落。 ”说着举步要走,回头忽又立住,向他手中一望,笑微微的说道:“我因走得匆忙,没有带得香烟,你这烟管很好,想是在天津买的,可肯借给我吸筒烟儿? ”梦潘尚未回言,聘飞已伸手过来,起三个指头,向这小小的象牙烟管用力一捏。说也奇怪,但听得“刮”的一声,这烟管比毛竹的好像还脆,顿时起了三五条碎路,眼见得是无用的了。原来聘飞的拳脚功夫甚好,不但深得内堂宗派,戟三及不得他;并且还有一样绝技:他能把五十文铜钱叠将起来,用两指捏紧,只要略使一使劲儿,两头的两个钱可以碎做齑粉,中间的却分毫不动。同年中那一个不佩服着他!此时既把烟管捏损,轻轻的向地下一摔,道:“怎么说?很好的一支烟管,这样没用!姓刘的,你不要生气,多是我这三个指头不好,捏得太重了些,我赔你罢。不知你是几多钱买的? ”刘梦潘初时见聘飞是个书生模样的人,不提防他有甚本领,忽见他把烟管捏碎,心上吃了一惊,暗想此人好大手劲。可惜这支烟管,用了十三、四年,吃得这象牙红红儿的,不料送在他的手中,心上如何不恼?却怕自己敌不过他。北边人最是傲气,不肯当场出丑,倒了威风;梦潘虽然是个流氓,那羞恶之心,究竟北人不比南人,动不动向人丢脸,因此不敢十分发作;鼻管中只哼了一声,那两只老虫眼睛把聘飞子细瞧了一瞧,开口说道:“好么,好么,你把我这烟管碎掉,说甚赔钱,分明是在我面上卖弄你的工夫。我且问你,究竟你有多大的本领,敢来与姓杜的出头?我刘梦潘也不是服输的人,难道就怕你不成? ”聘飞闻言,依旧含笑答道:“有甚本领?姓杜的欠了你钱,自应还你,我怎好与他出头硬赖?这烟管是我失手碎的,终是我的不是。罢了,好在不过是象牙的,并不是翡翠、汉玉,价值连城,我姓熊的便赔你不起。 ”
梦潘见他语言和蔼,挑他不动火儿,心上更是没有法想,无奈,把嘴眼向计万全与刁深渊一斜,叫他二人来劝。二人会意,走将过来,多向聘飞招呼说:“碎了姓刘的一支烟管,值得甚事?姓刘的也不是计较的人,你要赔几个钱也罢,就是不赔,他也决不勉强着你。 ”聘飞道:“你们说什么话!姓杜的欠了他钱,他一定要讨;我姓熊的碎了他的烟管,怎的不赔?何况姓杜的那一笔钱,他虽说得有中有据,究竟借与不借,没人瞧见;我姓熊的碎了他的烟管,那是大众见的,你们说不要我赔,只怕没有这种好人!若然他真可不赔,那姓杜的钱自然也可不讨的了。不知他心里头到底怎样? ”万全听聘飞舌锋犀利,弄得没了话儿。刁深渊涎脸答道:“那是你太多事了。你碎了姓刘的烟管,不要你赔,你的面子已有了十二分光彩。他向姓杜的讨钱,与你什么相干,何必牵他在内? ”聘飞冷笑道:“姓刘的与姓杜讨钱,与我姓熊的何干;这话果然不错。但那姓杜的真欠姓刘的钱,却干你们甚事? ”深渊道:“那也本来不干我们的事,无非大家为好,故而在此相劝。 ”聘飞道:“正要你说你们相劝因是为好,我的意思也是为好,终想要叫姓杜的拿出几个钱来,与你们用,你们可要? ”深渊见他开口你们,闭口你们,这话一句紧似一句,明明道着他三个人乃是一党,也觉得无言可答,与万全打个暗号,同说:“既然你这样说,大家不劝也罢,莫要疑我们帮着姓刘的人、难为着姓杜的。 ”聘飞道:“你们不帮着姓刘的,怎的有人替他把姓杜的在西荟芳邀到这里头来?敢是骗着三岁孩儿? ”万全听了此话,更觉十分没趣,一溜烟跑了出去。深渊看万全去了,单丝不能成线,也就走了开来。
梦潘见手下的两个人多被聘飞把话说退,自己没了下场,右手拿着两个铁弹,盘得格格的响,也一句话多讲不出来。聘飞看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算定他决不防备,夹手把他铁弹取来。道:“姓刘的,怎的你不开口,弄着这小孩子顽耍的话儿?
我替你埋在地下,缓几天来拿罢,省得你手指很酸的。 ”说毕,把弹向后楼外天井中间一掷,梦潘要想伸手抢时,奈已不及,只听得“拍”的一声,一个弹已飞下地去。尚有一个未曾掷下,见他举起手,像要劈面飞来。梦潘此刻真着了急,大嚷:“姓熊的,你莫这样,我晓得你了! ”鸣岐等见聘飞也像举弹要打,深怕闹出事来反而不好,多来劝他。聘飞因乘机向梦潘发话道:“姓刘的,今夜我看众人分上,暂且饶你,不然,这一弹子管教尽你受用! ”梦潘羞得无地可容,空着一双手儿,垂头丧气的站在一旁。这时候不但不想同少牧诈钱,只想寻个脱身之策,且待日后再作计较,因此也乘着众人相劝,说声:“列位明见,我姓刘的并不与姓熊的为难,姓熊的何苦与我这般作对? ”又说:“我这烟管碎了也罢,这铁弹却是自幼儿盘起的,我须拾他上来。 ”说毕,趁势要行。少牧喝住他道:“你要到那里去?你方才不是说我来得去不得么?你问我讨的钱,我还没有还你,怎的你要想走?这钱难道不要讨了? ”聘飞道:“是吓,这钱就算你不要了,你这脸子是不能不要的。年纪轻轻的人,那件事儿不好混些饭吃?却偏要干这没本钱拆梢生意,真是令人羞死笑死! ”几句话只说得刘梦潘面赤耳红,皆因怕着聘飞,不敢发出火来。
鸣岐见此光景,晓得梦潘已是无极奈何。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古话,正好就此收场。多事不如省事,莫使他老羞变怒,翻了脸儿,当场虽然不怕,日后却要防他报复。这种“朝吃露水夜吃月亮”的人,那一件做不出来!倘然受甚暗亏,这却是说不定的。因与戟三使个眼色,把聘飞用话兜搭住了,始向梦潘问道:“你到底是桩甚样的事?说与我听,我好与你解围。 ”梦潘只不做声。鸣岐又道:“男子汉大丈夫作事,有什么说不出的?何况我看这一件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主意,何苦做好汉替人受过?究竟你与姓杜的甚样认识,甚样咬定他在苏州青阳地妓院里借你的钱,向他硬要讨还,其中必定有个主使的人。只要你说明白了,姓熊的我保得他决不难为,自然放你过去;若是吞吞吐吐,那可不要吃了现亏!莫说姓熊的不甚好惹,就是那姓杜的也是苏州有名的乡宦,总不然受你欺骗,不敢告到当官。倘然案发起来,虽不至于杀头落腿,那递解却是稳的。这时候,几百竹片、一角公文,把你递回天津原籍,教你没脸见人!你想还是说明的好,还是不说明硬着的好? ”梦潘听到此处,把头点了一点,回说:“你这人说话很是。但我姓刘的向来不肯落脸与人,受人笑话,这却怎好? ”鸣岐道:“谁要你落什么脸?你只把主使的人说了,静悄悄(俏俏),你走你的路儿就是,说甚‘落脸’两字! ”
梦潘踌躇半晌,对万全与深渊开灯的两张铺儿一望,见二人多已不在,始附着鸣岐的耳朵告诉他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姓杜的是向来没有见过面的。此事多由计万全在升平楼茶馆而起。那日姓杜的在楼上吃茶,不知为了何事与一个野鸡妓女争闹起来,多亏万全劝开,姓杜的理也没有理他。万全说他眼底无人,着了恼儿,暗暗打听的是何等样人。后来遇见一个姓刁的朋友,说起此事,姓刁的是二年前曾在苏州教过书的,晓得姓杜的家计行为,说他为人柔懦无用,上海也不听见有甚至亲好友,才敢定下这条计策,叫我一口认定债主,向他讨钱,多少弄他几个受用受用,包管不至落空。我不合听了二人的话,就闹出这话柄来。那是句句实言,你去对姓杜、姓熊的说罢。 ”鸣岐听毕,果把始末根由告诉少牧等众人。少牧方才晓得这计万全就是升平楼劝解野鸡妓女相骂之人,怪不道很是面善,只因当初没有理他,以致平白地兴出事来,可见这种烂小人面上一些儿也大意不得,真是处世的难处。
聘飞听罢鸣岐的话,向他附耳问道:“北边人爽直的多。既然他说是计万全起意,有根有蒂,谅来并非撒谎。若据鸣哥意思,那姓刘的当得甚样发付于他? ”鸣岐也附耳答道:“我们做好做歹,放他逃走是了,与他纠缠甚的! ”聘飞又道:“那计万全呢? ”鸣岐道:“计万全且看杜少翁意下如何。如果定要办他,明日好告到当官,请官惩治。姓刘的只要保他无事,就叫他上堂做个见证,岂不甚好? ”聘飞点头称是。暗地通知少牧,问他心上甚样,便好发放他们。少牧沉吟了好一回儿,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
眼前已见风波息,日后还防陷阱多。
欲知少牧说出甚样话来,如何放走刘梦潘,且看下回分解。
牢笼有术莲子侬心来去不由藕丝郎意
话说杜少牧听颜如玉说出巫楚云果然已做了潘少安,不由不心怀醋意。后见如玉风姿娇艳,态度温存,动了一个移花接木之心,暗想少安做得楚云,难道我做不得如玉?并且要把从前爱楚云的心思,一齐移在如玉身上,将来娶他回去。因此移步回至床前,捺住了气,强作欢容,对如玉道:“你莫发急,我此刻不去就是。但我有一句话要与你说,不知你依是不依? ”如玉道:“有什么话,你且说来,依得的自然依你,依不得的再说。 ”少牧道:“你与少安是很相好的,论理我这句话不该出口。但恨少安太不讲理,瞒着我与楚云往来,绝不念朋友交情,我想此刻就在这里吃个双台,从今日起,常在你那边走走,略出我心头之气,不知你可答应得来? ”如玉踌躇道:“我们做妓女的,虽说朝张暮李,没甚要紧,但姓潘的将来知道此事,只怕有些不便,断使不得, ”少牧道:“姓潘的他做楚云不怕我与他吃醋,我反怕他不成! ”如玉道:“不是说你,须知道我要为难。 ”少牧道:“你又没有嫁他,他也没有包你。妓女挂了牌子,那个客人一做了他,便不许另做别人?为难什么?若说你明晓得我与他是个朋友,不该再做,那是他自己先剪了人家的边,人家才还报他,打什么紧? ”如玉道:“话虽如此,你此刻要在这里吃酒,莫非一时之火罢了。到得后来,自然仍要回到楚云那一边去,那时我们好好的姊妹,为你这一台酒,岂不伤了和气! ”少牧发恨道:“楚云那里我断断不去的了,他既与姓潘的这样要好,我还去讨什么嫌?不过我做了你,那姓潘的以后却也不准他往来。好在前节的局帐,谅来多已还清,今天只吃了一台酒,叫了几个堂唱,这么样罢,那些钱多是我姓杜的认罢。 ”
如玉听罢,把手一松,向里床拿了一件湖色绉纱小夹袄儿穿在身上,又取了一条元色绉纱夹裤,到被窝里去穿好了,将被一揭,扒下床来,把妆台上点的洋灯拈旺了些,在洋镜旁边,拿出一面小手镜,一只小牙梳来,掠掠鬓脚,一面对少牧说道:“你此刻气头上的说话怎能作得你准?我起来了,陪你在这里坐一刻儿,等天明了回栈去罢。以后还是好好去做楚云,莫要到这里来。 ”少牧初时见他起身,只道允了,后来听得还是这样的说,认做当真不许他在此吃酒,觉得如玉的身分比着楚云高出数倍,一心一意的愈要做他,说是“天快明了,我这双台随你甚样,今夜一定要摆。莫说讲的多是气话作不来准,若是吃过了酒,再到楚云那边,我来发个盟誓你听……”如玉听到这句,慌把镜梳一放,将手向少牧嘴上一掩,道:“毒时毒月,你说甚的!我就许你吃酒,可好? ”少牧始欢喜道:“许我吃酒,我就不往下说。 ”如玉道:“男子汉动不动发什么誓!只要你真个做我,休得有口无心,像那姓潘的,东也去钻,西也去钻,那就是了。 ”少牧道:“姓潘的共做多少相好?要好的人,除了你与不要脸的楚云,还有那个? ”如玉道:“他的相好做一个要好一个,也记不清共有几个。 ”少牧点头道:“这都是他生得好一副白嫩脸儿。 ”如玉道:“这又是句什么说话!我偏不喜欢他那副滑头滑脸的样儿,才与我心中有些不合,新近去做楚云。往后你莫再说。 ”
少牧道:“闲话休提。既然你应许我吃酒,快快喊将下去,不瞧瞧天已亮了? ”如玉道:“吃酒可要请些客来? ”少牧笑道:“这时候回的回了,睡的睡了,那里头去请甚客人? ”如玉道:“你一个人独吃双台不成? ”少牧道:“自然是一个人坐坐罢了,当真要吃甚东西? ”如玉道:“本来这时候厨房里也没有好菜的了,且喊下去,看他们拿甚菜来。 ”遂回头叫小大姐去唤跟局的张家妹起来,说杜二少爷在此吃酒,叫他到楼下去关照一个双台,小大姐答应自去。不多时,张家妹回来覆道:“厨房里说,菜没有了,只好将就些儿,对不起二少爷,下次补情。 ”少牧连道:“不妨,不妨。 ”只见相帮上楼,排开桌子,端上菜来。那碟子却还整齐,不过热炒不甚新鲜,大约是夜间台面上剩下来的。少牧要如玉陪着同吃,如玉依言坐下,又叫张家妹与小大姐也两横坐了,共是四人一桌,上了一只鱼翅,一碗白木耳汤。少牧要去叫楚云的局,使他到来看看,被如玉阻住不许。上到第五道菜,少牧分付不要上了,给过下脚,即将台面收去。
其时,天已大明,少牧起身要行。如玉说此刻出去,身子最易受寒,不许他走。张家妹道:“二少爷昨晚吃了一夜的酒,身体谅来疲倦,何妨就在床上略睡片时,养息养息再回栈去。 ”口说着话,把床上被褥重新铺过,催他快睡。少牧遂乘机住下,与如玉在枕上边又讲了好些知心的话。
这一觉直到旁晚方醒。起来梳洗过了,给了三十块钱住夜下脚。张家妹等满心欢喜,晓得这户客人甚好,自然巴结万分。如玉当日且不抄他小货,要先把这人收伏住了,慢慢的与他开口,免他依旧去做楚云。这是名妓手段,比不得没用妓女,一接客人便要砍他斧头,砍得客人害怕,以后就绝迹不来。但是此种妓女他不来算计着你则已,若来算计,不是数十块钱的事,下手必定甚辣,也比别人不同。少牧却见他不来要长要短,自己过意不去,反问他可要买甚东西,如玉一口回绝。给他一百块钱钞票零用,也不肯收,只说现时没甚用处。少牧愈见得与楚云相形见绌。
这日起来之后,本来要想回栈,谁知如玉要到天仙看戏,留他吃了夜饭,一同前去。先差相帮到戏馆里定了一间包厢。少牧问:“天仙今夜唱的是什么戏? ”张家妹道:“是三麻子、小连生、赵小廉的《铁公鸡》头本。 ”少牧道:“这戏好么? ”如玉道:“丹桂的《查潘斗胜》、天仙的《铁公鸡》多是拿手戏儿,那一家盖招得来? ”少牧道: “《铁公鸡》是甚戏文? ”张家妹道:“是长毛戏。三麻子扮向大人向荣,小连生扮张国梁,赵小廉扮张玉良,董三雄、诸寿卿、周来全、赵洪小各人扮长毛,真是再像没有,再好没有。 ”少牧点点头儿。
三个人言谈有顷,相帮端进饭来,见乃是四盆一碗的堂菜,另外一碗全鸭,一碗火腿。这是院子里的规矩,隔夜那一个先生房中有了台面,明日厨房里开饭,本家必定关照添两碗菜送进房去。名为加菜,乃抬敬先生的意思。如玉瞧了一瞧,对张家妹道:“这菜怎能吃得?就是加菜,也是隔夜席面上余下来的,五月里的天气,不吃为妙,你们撤到后房去吃罢。可取聚丰园的折子,叫他们送一碗清汤虾仁,一碗醋溜黄鱼,一碗咸菜笋汤,带两碟排南白斩鸡来。 ”张家妹答应,自去料理。不多一刻,菜已送来。
少牧正要与如玉同吃,夹忙里有人来叫堂唱。张家妹问楼下相帮,是那个客人叫的,什么地方。相帮回说姓潘,到一家春。如玉听得,回称转局过来。少牧问:“可是少安? ”如玉道:“姓潘的客人我们共有三个,不知是少安不是。且待我叫张家妹先去瞧瞧,若然不是,只说要转局过来。恐他性急,先差人招呼一声;倘使果真是他,就说我到老旗昌去了,怕来不及再到这里,暗暗的谢绝了他,岂不很好? ”少牧道:“你从今往后,当真不做少安了么? ”如玉道:“我虽是个女子,说出不去做他,一定不做!你且瞧着。 ”少牧闻言大喜。如玉果唤张家妹到一家春去,看叫局的到底是谁,自己与少牧坐下吃饭。移时,张家妹回来说,姓潘的不是少安,乃福建人潘三少爷。如玉道:“潘三是过路客人,做了我还不到十天,已吃了三台酒,碰了两场和,也算是一户好客,这局倒要快些去的。 ”张家妹道:“一些不错。 ”如玉遂赶紧吃完了饭,换好衣服,向少牧说:“你且略坐一坐,我们去去就来。若是嫌得寂寞,可与小大姐先到天仙瞧戏,我也就到天仙里来。 ”少牧尚未回言,听得楼下又喊:“如玉先生堂唱! ”少牧因他有了转局,必定耽搁工夫,不耐烦在房里独自(是)等着,因说:“决定与小大姐先到天仙。你出完了这两个局,不必回来,竟到天仙里去,我在那边等你。 ”如玉说:“如此也好。 ”遂让少牧与小大姐先走一步。外边相帮的打好轿子,如玉坐了,张家妹跟着,往一家春去。
原来一家春叫局的人并非什么潘二、潘三,正是少安。这是如玉要瞒少牧,特地差张家妹先去探看,一来好使少牧绝不疑心,二来少安那边先有张家妹去了,这局去得迟些便可不妨。及至到得席间,却又一字不提起少牧隔夜的事,竟轻轻又把少安瞒过,真是一个有本领的妓女!后来第二个转局乃是假的,因防少安散了台面要到院里头来,少牧在房中窥见不便,故此使这一个调虎离山之计,好把少牧调到戏馆里去。果然少牧中了这计,与大小姐先到天仙。
如玉心中暗暗欢喜,在一家春坐到台面散了,逼着少安一同回到院中,讲了半点多钟的话,说他不应昨夜住在楚云那边,要罚他吃个双台,少安那里肯依!正在扭结不解的时候,真有转局来了,少安始得乘机出外。楚云已差大姐在弄堂口候着,看见少安出来,迎上前去,手拉手儿同往楚云院中而去。
如玉见少安走了,今天且自由他。匆匆的又出了一个堂唱,方才赶到天仙,已是十点半钟,《铁公鸡》唱过一半。少牧问:“今夜想是堂唱多了,来得怎迟? ”如玉道:“堂唱也不很多,不过四五个罢了,况且也没有久坐的地方。这是你等人心焦,所以分外觉得慢了。 ”少牧道:“一个人坐着瞧戏,真个心焦得很。 ”如玉道:“小大姐呢? ”少牧笑道: “小大姐自然坐在这里,那可替不得你。 ”如玉道:“一样是一个人,陪着你也就算了,怎说替不得我?少牧道:“他如可以替你,我也不做你了。 ”如玉道: “小大姐不能替我,我却可以替得一人。 ”少牧道:“你替得谁? ”如玉道:“我可替得楚云,所以你不做楚云,却来做我。只怕的是眼前我替着他,将来又要他来替我,那可比不得小大姐,是个傻丫头,不中你的意儿。 ”少牧道:“楚云这无情无义的人,你再提他做甚?你既断得下姓潘的,难道我反断不得他? ”如玉道:“话虽如此,但看你日后如何,此时我也不来与你说嘴,且看戏罢。 ”
其时,戏台上正做到张家祥做亲,小连生穿着蟒袍补服,乖不乖,呆不呆的装出长毛初投诚、绝不晓得官场规矩那种样儿,引得看的人一齐发笑,如玉更是笑不可仰。后来瞧到巧刺铁公鸡一段,官兵与长毛开仗,多用真刀真枪。最险的是那些彩头,也有刀劈入背内的,也有枪刺在肚上的,也有朴刀砍入面门的,胆子小些的人看了有些害怕,如玉闭着眼睛不敢再瞧,暗暗拉了少牧的手,要他一同回去。少牧也不要看了,招呼小大姐袋好烟袋,立起身来,双双下楼。出了戏园。如玉坐轿,少牧仍与小大姐步行回去。这夜自然仍住院中,不必细表。
到了明日,是初七了。巫楚云因少牧答应着替他赎身,并且西荟芳的房屋早已回绝的了,新房间看在久安里内,赎了身好调进去住。不料自从端午那夜吃酒之后,绝迹不来,心中好不焦燥。他也明晓得是潘少安的事情有些发觉,却万想不到做了如玉。只认做一时之火,不久必要回心,故此过了一天,始差人到栈里去请。直到栈里头回说没有回来,方觉有些诧异。又差人四处访寻,并打听郑志和、游冶之一班至友,多说初五以后并没见面,不知新做了什么相好,更觉摸不着他头路。那本家节前晓得有人替楚云赎身,已经议定准他加倍回赎,就有许多要做这没廉耻生意的男女相帮,那一个情愿掮些带挡,揽做娘姨,那一个去攒梳头,那一个去揽粗做,那一个去揽带房间,楚云一一说定下了。那个带房间的看定久安里房屋,就在如玉隔壁楼上,房间共是一间正房,一间客堂楼,一间亭子。早与本家说妥,约期初七八内调头,过了端午,自然这班人多要向楚云说话。楚云此刻弄得没了主意,想与少安商量,争奈他不比少牧,并没有钱,说也枉然。
到了初七这日,愈逼愈紧,只得一早起来,坐了部东洋车,先到长发栈跑了一次,果然少牧不在。没奈何,老着面皮,到几户老客人家中说明此事,求他们帮点儿忙。众人因却不过情,勉强答应,也有二三十的,也有四五十的,凑了三百几十块钱,再难设法。幸亏久安里的本家很是有钱,凭着带房间的恳情,取了四百块带挡,又由带房间的与跟局的另外借了三百块钱,三分起利,叫楚云出了借票,始将身价交清。又略略办些衣服、插戴,敷衍过去。这夜就拣定了初九日一准调头。初八那天,先由娘姨相帮把新屋里收拾收拾,又叫了一名裱糊匠,把房间的四壁糊好。初九一早,相帮到傢生店里租了一房间红木傢生,一客堂楼宁波台椅,那亭子里,只租了一张榻床,一只椐木八仙桌,四张单靠,两张茶几,两张骨牌杌,将就将就。这些器皿自从饭前搬起,直搬到到将近上灯,尚还未毕。
如玉房中的小大姐在门外瞧见,报与如玉得知,说巫楚云已赎了身,调在弄中,今夜就要进宅。如玉一听,心上品的一跳,暗想这个人如何住到一弄中来?莫说少牧仍恐被他做去,就是少安,也怎能再到这里走动?这便如何是好?想了一番,叫小大姐打听,今夜进宅,那个吃酒?可有少安?稍停,小大姐回说夜间一共是三台酒,有潘大少爷一台在内。如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忙与少牧把楚云调头的话一一说知,并调侃他道:“枉说与你是知己相好!连信也没有带一个与你,也不要你去吃台酒儿,想来真是令人好气! ”少牧道:“当真他已赎了身么?这是我第一个人替他起说的事,他还要问我借钱。如今有了姓潘的人,就把我撇在一边,真是可恨! ”如玉笑道: “人家不喜欢你,你去恨他则甚?我倒有一个出气的法儿在此,不知你依是不依? ”少牧道:“是甚法儿出得这气? ”如玉道:“如今要用你初五天明时叫局的那一法了。楚云今夜进宅,潘少安必定在那里吃酒。你可在我这边吃个双台,把郑志和、游冶之那几个知己些的朋友多请他来,当着众人,把楚云叫到台面,一来问问他赎身的事,奚落他一场;二来也好使姓潘的知道他剪了你相好的边,自己相好的边也被人剪了去了,着着实实的使他气上一气。你道好是不好? ”少牧点头道:“此举正合我意。你与我喊下酒去,我就写起请客票来。 ”如玉道:“此刻就去请客,不太早么? ”少牧道:“与我交往的人,有一大半与少安也是朋友,迟了恐被他先自请去,反为不妙。 ”如玉说他想得周到,遂命张家妹取过笔砚,请少牧就写,一面喊下菜去。少牧提起笔来,一连写了九张,请的乃是郑志和、游冶之、荣锦衣、康伯度、大拉斯、经营之,与新结交的邓子通、温生甫、夏时行等一班人。又想起贾逢辰久不见面,那黄牌九乃是白湘吟所做的事,逢辰也是受人之愚,与他何干?分明谢幼安、凤鸣岐等错疑了他。如今弄得他不好意思见我的面,少了一个识趣朋友,每日里觉得很是寂寞。何不发张请客票到花小兰那里去,请他前来,解释前嫌?因又添写一张,一齐交与张家妹,转给相帮,叫他们赶紧就去。张家妹接了,交代下去。
不到半点多钟,邓、温、夏三人先来。接着贾逢辰也到了,先说了些表白的话,又连连的自己抱歉,说是不应该有眼无珠,结识白湘吟这衣冠禽兽,几乎冤累好人。少牧道:“以前的事既经说明,已过去了,我也决不疑你与姓白的通同一气,从今以后,此话休题。我们要好在前,还是依旧长来长往,不必再把此事挂在心上。 ”逢辰道:“少翁是明白人,自然不怪。做兄弟的但恨世上的人那能够一个个像你这样明白,说起来真令人又恨又恼! ”
二人正在谈心,志和、冶之、锦衣来了。冶之说:“杜少翁三日不见,原来新公馆打在这里,怪道我们难寻。 ”少牧道:“休得取笑。这里果然是新做的。 ”志和道:“这里不是前节潘少安做的么?怎么你剪起朋友的边来? ”少牧道:“说也话长。今夜的酒正为此事,要与诸位谈谈。 ”遂把少安先做楚云,楚云如何变心,如何赎身,自己如何改做如玉,如玉如何相待,今夜如何要叫楚云的局,如何要羞辱他一场的话,从头至尾述了一番。众人听了,多埋怨着楚云负心,少安无理,俱要替少牧出场呕这口气。谁料经营之吃得醉醺醺闯进房来,他偏一心的帮着楚云,说少牧先时既有娶他的话,不应该言而无信,后来许他帮助赎身,却又分文没有给他,弄得人几乎下不得场,真是男儿薄幸。少牧与他辨白几句,奈他已经吃得大醉,说话颠三倒四的,不比平时,只得且自由他。回头与冶之等又闲谈了一回。瞧一瞧请的客人,只有康伯度与大拉斯两个未来。写催客票去,连催两次,相帮回说没有请到。不便再等,分付摆台面入席。
各人纷纷叫局,少牧果然去叫楚云。局票去的时候,楚云房中正是潘少安在那里摆酒,四面请不到一个客人,异常焦燥。听见姓杜的忽来叫局,问一问,在同弄颜如玉家。楚云心上一呆。少安晓得如玉并无姓杜客人,必是少牧新做了他,究竟有过相好的人,不免气往上冲,却全不怪是自己做了楚云闹出来的事儿,当时把脸一沉,对楚云道:“少牧叫你的局,你还去是不去? ”楚云踌躇道:“少牧虽是把我赎身的事答应下了,并没帮忙,究竟上一节的局钱没有少过,不去只怕有些不便。 ”少安带怒道:“你本来是做少牧的人,既然爱做少牧,为甚又来做我?我实对你说罢,你当真出了这一个局,今夜点下的菜,还是少牧来吃。我与他势不两立!你莫张三是个好的,李四却又是好的,我潘少安有些不依! ”楚云闻言,进退两难。本待决计不去,一来少牧是个花钱的好客;二来今夜第一天调到这里,倘少牧使些性子,停刻散了台面,借着酒意,同朋友们到来寻事,也是说不定的;三来掮带挡的娘姨相帮也有晓得姓杜的客人在荟芳里的时候,因为与姓潘的过不过去,才不做的,如今既来叫局,正是个很好机会,怎好不去?有这三层意思,甚是为难。若然说明了一定要去,又怕少安当场发标,那又是个心爱的人,怎能够使他生气?因而一时间竟委决不来。
幸亏新进来的跟局大姐名唤阿巧,年纪虽只二十岁不到,却是自小吃起这碗堂子饭的,他见这个形景,晓得楚云方寸乱了,暗暗与他递个眼风,连说:“既然潘大少爷叫先生莫去,不去也罢。 ”楚云听语出有因,方才点点头儿,说:“不去了。 ”少安始转怒为喜,暗想少牧在如玉处请客,谅来冶之等一定多在那边,怪不道一个多请他不到。不如另请别的朋友前来,赶快入席,待我也去叫如玉到来,问问他为甚做了少牧,岂不甚好? ”因又重新写条请客,并唤阿巧把台面端正起来。及至来了三个朋友,匆匆坐席,写好局票,去叫如玉。那叫局的还没有回来,楼下相帮的又喊:“楚云先生堂唱!姓李的叫到公阳里。 ”少安听不是少牧,不好拦阻,只得让他自去。楚云说了几句“对不住,去去就来”的套话,与阿巧一同下楼。谁知那里是到公阳里去,乃是阿巧掉的枪花,嘱相帮在楼下喊的,其实仍是少牧所叫。因此并不坐轿,与阿巧手搀手儿,步行前往。
少牧已是等得不耐烦了,看他一到,就想发作几句。好个楚云,受了少安的话,没有发泄出来,一见少牧,他拿定了一个先下手为强的主见,到了席上,笑脸多无,不等少牧开句口儿,先数说他不合哄弄人家,说要讨娶回去,又说要代替赎身,谁知句句空言,毫无结果,抱怨他一个不了。经营之更带着酒意,帮助着他,弄得少牧反一句话多说不出来。旁人见少牧不言,谁肯多事?营之更要少牧翻台过去,吃台和气酒儿。楚云得了这风,假意拉着少牧,一定要去。少牧没了主意,要想答应下来,又怕恼了如玉,心中大是为难。如玉却又出局去了,不知是那个叫的,好久没有回来。楚云在台上嬲了好一刻儿,少牧初时尚是怒气填膺,后来竟把那不平之气渐渐消尽,想起当时恩好,反怪自己没有帮他赎身,实有些对不住他,何忍再与他一般见识。况且大凡做妓女的,挂了牌子,张三好去叫局,李四本来也好去叫,这多是潘少安的不好,与楚云何干?就算楚云那天不合瞒我,他也怕的是我晓得此事,一定着恼,故此得瞒且瞒,这叫做出于无奈。凡事须要存些恕道,我何苦怪人怪到极处!遂把一腔怒气扭了回来。
旁边恼了张家妹与小大姐,欲向楚云发作几句,争奈如玉出局未回,正是少安叫的,怀着鬼胎,防他冲口说穿,反多不便,只得耐着性儿,一言不发,且待如玉归时再处。恰好门帘一动,如玉转了。张家妹急忙丢个眼风,同他到后房中去,把席面上的情形告诉于他。楚云甚是乖觉,看见二人鬼鬼祟祟,必无好意,急忙咬着少牧的耳朵,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儿,叫阿巧拿了豆蔻盒子,袋好烟袋,起身就走。及至张家妹与如玉说明就里,要寻楚云说话,已是去得远了。只气得颜如玉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要与少牧寻事,说他楚云到来,不应该软弱到这个地步,明明又要前去做他。正是:
只为一时闹闲气,遂教两面做难人。
欲知如玉与少牧甚样说话,少牧将来果然再做楚云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吟碧庐端阳开夜宴醉红楼消夏订香盟
话说杜少牧与经营之商量定妥,同至长发栈,用花言巧语要骗幼安回苏,并要他寄信带银。幼安因少牧一夜不归,心中十分焦急,船家又一早来催,说是潮水已来,赶将行李衣箱挑下船去。少牧的铺陈也由茶房打好,只要等他一到,就好下船,岂知从潮来起等到潮平,双眼望穿,杳无踪影。正要差茶房到各处堂子里去寻他,见他同了一个四十来岁年纪、趾高气扬的人走进房来。幼安不认得他,不知到此何事,勉强起身招呼,并问少牧:“怎的此刻才来? ”少牧怀着鬼胎,不敢多讲,只指着经营之道:“这位是经营翁,昨夜遇见了他,商议一件合股买卖的事,故而没有回来。并且今日我又不能动身的了,特地同来与你商量。 ”幼安心上一怔,接口问道:“合股做甚生意? ”经营之道:“不瞒谢幼翁说,少翁一个月前曾与做兄弟的说起,要〔合〕股开一所书局。这项生意本来利息尚好,兄弟也曾久有此意,自从少翁说及,无一日不放在心上。后来有个朋友到伦敦去,托他打听机器价目共要若干,预备下本。前日这人寄了一封信来,谁知他格外要好,说目下机器价甚便宜,以后必定要涨,已经代定了大小两部,不日要到上海。兄弟接了这信,虽然感他盛情,却弄了个骑虎之势。机器到了,倘然不做书局,要他则甚?因在抛球场找了一处房屋,共是五上五下,足够用了。连日寻少翁商议开办,因他着了赌棍的圈套,每天在迷龙阵中,寻不到他。直至昨日,方才在四马路上遇见。兄弟想创业的难处,不比守成容易,那一件事不要亲自费点儿心?我自己又有票号,又有钱庄,又有绸缎洋货等铺,真是没有工夫,若然少翁又回去了,这书局里的事情,却教那个照管?因此特来与幼翁商议,我想留他再待几时,且把这书局开了,招一个诚实可靠的伙友,托他料理诸事,那时方可来去自如。或是一年到上海一次,看看帐目,或是长来住住,多可随便。幼翁你道是也不是。 ”
幼安一面听他说话,一面肚里盘算念头。他想经营之真是一个生意场中的人,虽然没有见过面儿,少牧先时也曾说起。不过合股做事,当时何以并未透些口风?况且伦敦买机器的那一番话,即是托他打听价目,那有贸贸然便替人家买下的道理?莫非少牧昨夜遇见了花柳场中的那一班人,忽又心热起来,不想回去,故与这姓经的把说话来唐突于我?这却叫我怎样回他?心下好不懊恼。营之见幼安半晌没话,深怕他识破机关,急与少牧递个眼色。少牧会意,对幼安道:“安哥不必踌躇。我不回去,与你一同住在上海最好;若然你一定不能再耽搁了,我立刻写封家信,托你带与少甫大哥。不但做生意是件正经事情,并且我带出来的资斧尚还不够下股,须要他再寄三四千银子到来。我料大哥晓得是个正用,必定不为难的。 ”幼安听罢,仍未回言。只见船家又匆匆的上岸来道:“潮已退了,客人们快请下船。再迟恐洋泾浜里落枯了水,开不出去。 ”营之乘机说道:“既然如此,少翁决定缓日回去,快快写封家信,好托幼翁带与令兄;或者连幼翁已经下去的行李一齐搬了起来,大家再住数天,这信交信局寄去。休得迟疑不决! ”
幼安摇了摇头,子细一想,此事多因少牧迷恋烟花而起,今日若要逼着回去,一定不肯动身。若要说破他们的来意,又是一个正经题目,不便发话。若说自己再在上海陪他几天,却也无益。何不假装朦懂,回到苏州,且与少甫说知,再到上海劝他。倘然今日做书局的那一席话多是虚的,硬拉也拉了他回去;倘是当真做甚生意,这种花花世界断不是少年人住的地方,也要劝他收拾回家。好得来去尚便,不过多费些些川资,只要劝得朋友回心,有何不可? ”主意一定,始开口道:“既是你们为了正事,我也不便强着动身。不过我因离乡已久,家内乏人,今日只好先自回去,不能奉陪的了。牧弟有甚家信,快些写来给我,好待我赶紧下船。 ”
少牧听了这几句话,好如半天里得了恩诏一般,急唤茶房把收拾起的纸墨笔砚取了出来,写了一封切实家书,封好了交与幼安。又叫茶房把已经下船的东西检点检点,凡箱笼上帖着“小东山主”字样的,多是幼安的行李,一概放在船上;“浣花旧主”的,多重新起了起来。部署已定,幼安下船,少牧、营之送至船上。幼安附着少牧耳朵,叮嘱了好多的话;无非是叫他步步留心,不可恍惚。少牧口里头连连答应,其实心里头那有一句记他?船家进舱,禀称就要开船,幼安转送二人上岸。
二人站在岸旁,看船过了洋泾桥,少牧方始放心,向营之说声:“好险!幸亏没有露出破绽。看来不到四五天必有银子寄来,我的大事可望成功。 ”营之道:“但愿如此,也不枉我替你谋干一番。但我看那姓谢的人很是精细,起初好半天没有说话,不知他心上边转甚念头。必须等银子寄到,方可放心得下。 ”少牧道:“幼安这人虽然精细,怎禁得你所说的话有根有蒂,我看他不见得有甚疑心。只等我家中回信来时,自有分晓。我们此刻到那里去? ”营之道:“且回栈去锁了房门,再到楚云那边,给他一个回信,须知他眼巴巴地望着。 ”少牧道:“言之有理。 ”当下回至长发栈内,叫茶房把搬上来的行李依旧放在一处,又把铺陈拆开,重新摊在床上,说明这一间房从今天起无论住与不住,包定下了,每天作两客算,不必再借别人,免得多所不便。茶房唯唯,自向帐房关照。
少牧见诸事收拾已妥,与营之移步出房,将门锁上,把钥匙交与帐房,仍旧营之坐了包车,自己叫了部东洋车,飞也似的回到楚云院中,把上项事一一说知。楚云听了,眉花眼笑的说:“你看这一条计使得可好?却也亏了经大少爷能说能行,才把那姓谢的哄他走了。 ”回头问少牧道:“你该怎样的谢他才是? ”少牧道:“今天晚上请他吃个双台可好? ”楚云道:“有甚不好?但不晓得经大少爷今儿晚上可闲?他每天的应酬比你多呢。 ”营之笑道:“果然今夜有个姓潘的请我吃酒,一个姓邓的请我碰和,这里来不及了,明天也好。 ”楚云道:“如何?我说你没有空闲。这么样罢,你二人此刻还没有吃饭,不如请几个朋友来吃台早酒,岂不很好? ”少牧道:“此刻吃酒,好是好的,却叫我到那里去请甚客人? ”营之道:“少翁当真要请我么?我替你请几个客叙叙何如? ”楚云道:“经大少爷有客,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叫少牧快些点几样菜,交代下去。又叫阿娥姐快拿请客票来,等营之写好了,分付相帮去请。营之写了一张到久安里颜如玉房请潘少安,又是一张到新清和坊金粟香房请邓子通与温生甫,又是一张到百花里花小红房请康伯度与他的洋东大拉斯。少牧道:“康伯翁白天里恐没有工夫来么? ”营之道:“今天乃是礼拜,说不定竟是来的。 ”楚云数一数,一共请了五个客人,双台酒尚嫌太少,又叫少牧写条去请了游冶之、郑志和两人。不多时,请客的回来说,请客一概多来,少牧很觉有兴。
等了一刻多钟,众人陆续到了,摆好台面入席,少牧与潘少安、邓子通、温生甫、大拉斯多是初见,一个个动问姓名、籍贯。潘少安是常州人,面如冠玉,年纪只有二十岁左右。邓子通是厦门人,四十多岁年纪,看他举止,很是阔绰。温生甫是常熟人,与子通最是要好,年约三十多岁。子通与他是顽惯的,不叫他生甫,叫他温生。故此堂子里人也多随口叫他温生,他笑笑嘻嘻的满口答应。大拉斯〔年〕纪约三十左右,虽是个外国人,讲得好一口中国话,一样叫局搳拳。少牧得了这一班新结交的朋友,这兴致比前自然又豪了许多,并且幼安又动了身,更觉毫无避忌。这席酒直吃至上灯方散。到了晚上,潘少安在久安里请营之吃酒,转请少牧。后来邓子通的碰和,也被营之拉着同去,碰至二点多钟方完。并不回栈,仍在楚云房中住宿。
从此一连数日,今天你请,明天我请。流光如驶,看看端节将临,苏州的银子没有寄来,只接了幼安的一封空信。那信上写着,少甫已于日前因杭州要开租界,彼处有所地基划在界内马路之中,故到杭州料理去了,急切不能回来,家下乏人,劝少牧不必与人合股贸易,赶紧回苏。少牧看了,大失所望,好不没趣。歇了两日,少甫从杭州也有信来。开头说,动身赴杭的时候,先有一封家信寄到栈中,何以并无回信?曾否收到? ”后面写的是“刻接苏州幼安来信,所谈我弟与经营之合开书局一节,目下生意艰难,我弟素不精于会计之术,加之兄在杭州,家中无人管理各事,不如作为罢论,赶速回乡,免致合家盼望”等语(论)。少牧想,第一封信怎的没有见过?早知道他已到杭州,也不叫幼安动身去了。后来想着幼安动身的明日,长发栈里茶房曾送一封家信到荟芳里来,那时我正在碰和,因想幼安昨日才得动身,这信必是家里头又要催我回去的那些厌话,决无别事,所以藏在身边忘记下了,至今没有看过,真是糊涂得很,急忙伸手向衣袋内一摸,挖出一封信来,这信封已袋烂的了。拆开一看,才知道幼安在上海动身之时,少甫正在苏州动身。此时少牧气得呆了,急忙拿了这信去找营之商议。营之看了道:“令兄既赴杭州,急切也无法可想,须得回苏之后,方可再作计较。 ”少牧闷闷不乐,与营之带着这几封信去见楚云,给与他看。楚云望了个空,起初甚是不快,后想杭州回到苏州不甚很远,只要少甫早日回去,好恳营之再替少牧设法,尚有后望可图,故而尚不十分着紧,只说:“既然事已如此,且俟缓几天再行计较。 ”少牧看他不很发恼,略略安心。
这日已是五月初三,后天就是端午节了。少牧叫把局帐抄来,略略一瞧,共是连双台十一台酒,十二场和,连台面局足足七十个局,一大半是四月下半个月里头的。少牧在身旁摸出一把钞票来,照数付讫。另外给了十六块手巾洋钱,那是楚云先关照的。阿娥姐交代出去,带房间的相帮进来谢了一声,照例绞上一道手巾。阿娥姐又问:“二少爷的节盘可要明天送到栈里头来? ”少牧道:“我每天不在栈里,可以不必来了。 ”说罢,又拿出了四块洋钱盘洋赏给他们,阿娥姐带笑接了,叫相帮拿上四色礼物,乃是枇杷、粽子、咸蛋、火腿,要少牧略受些些,说是先生的敬意。少牧望着楚云,只是含笑,那里肯收?楚云伸手取了三四只枇杷,道:“二少爷的家眷不在上海,就算了罢,你们拿去。 ”口讲着话,把枇杷剥好一只,送至少牧口中,说是领些儿情,营之在旁喝一声采。少牧吃下肚去,觉得异样鲜甜,满心欢喜。
阿娥姐道:“二少爷今天不回栈去,可与经大少爷吃司菜罢,省得我们再去寻别的客人。 ”少牧不明白甚样叫做司菜,动问营之,才知是厨房送与妓女讨赏钱的,共是四大碗菜,三节多有,妓女必定找个体己客人代吃,破费六块洋钱赏钱。少牧想六块钱算得什么,向阿娥姐满口答应说:“既然如此,我们肚中饥了,何不此时就吃? ”阿娥姐果然关照出去。不多时,搬进四样菜来,乃一碗红烧鱼翅,一只全鸭,一碗火腿,一只白蹄,另外一壶京庄。阿娥姐筛好了酒,二人坐下同吃,楚云在旁侧相陪。
饮酒中间,阿娥姐说起,端阳日房中须得多几台酒,替先生争些场面。少牧允了一个双台,准定七点钟吃。阿娥姐送上菜单点菜,少牧随意点了几样,当面约着营之这日一定要到。营之道:“端午日的花酒真是应酬不及。我七点钟自己在久安里请客,正要请你作陪,怎能分身得来?我的台面散了,邓子通、潘少安、温生甫、大拉斯、康伯度那一个没一台酒?并且人人多要请你。我看你七点钟断来不及,不如改在十二点钟就罢。我们翻台过来,岂不甚好? ”少牧道:“不错,我昨日遇见志和、冶之,他们也说端阳日多要请我吃酒,因怕晚上边挤不开来,约定两点钟入席。照此说来,从白天两点起,接到晚间十二点钟,共有七八处台面,这里七点钟真是来不及了,一准改在十二点后也好。 ”楚云道:“能够早些最妙,当真应酬不转,莫说是十二点,一两点钟来吃,也一样的。 ”营之道:“各人的酒多是预定时刻,大约挨到这里,总须这个时候。 ”楚云点点头儿。二人又用了杯酒,叫拿饭来吃过,阿娥姐收拾残肴。营之有事先去。
楚云有人来叫堂唱,听说姓潘,少牧问他:“可是少安也做你了? ”楚云道:“并不是他,乃是个广东客人。 ”少牧不在心上,坐到楚云堂唱回来。这几天因是节边,院中没甚客人,不到一点钟时已打烊了,少牧与楚云双双安睡。楚云在枕上边再三把苏州银子不来,必须先替赎身的话说了又说,要他帮助几百块钱。少牧因苏州银信望了个空,自己又剩得不多,除去节下开消,只有七百两那张汇票,与百几十块钞票,四五十块现洋,不便多应承他,只允了二百块钱。怎奈楚云撒娇撒痴,缠个不了,因又加了二百,共是四百洋钱,约定初五晚上吃酒时带来。楚云始暗暗欢喜,并不再言。一宵易过,明日少牧仍没回栈。
到得端午日,吃中饭时起身,楚云催他回去取洋,始勉强跑到栈中,开箱拿了汇票,到后马路票号里尽数换了钞票,带在身边。看看已是二点多了,因冶之、志和约着先到花小兰家吃酒,防他们等着不便,急忙唤了部东洋车,一直到小兰院中。果然二人先已来了,等到客齐入席,差不多有三点半钟。
就从这时候起,第一台是冶之的主人,第二台五点钟是志和的,在花媚香房。第三台又是冶之,翻到隔房艳香那边,天已黑了。第四台是荣锦衣的,在花影娇家。第五台是经营之,在久安里杜素娟房。第六台是潘少安,请在同弄颜如玉那边。第七台是邓子通的双台,在新清和坊金粟香院中。第八台是温生甫,在金粟香楼下一个小清倌人叫花小桃房中的酒。这席台面上来了一个生甫新认识的朋友,姓夏,单名一个兴字,别号时行,做百花里花莲香的,第九台就翻到花莲香房间里去,又是一个双台。第十台是大拉斯请的倌人,叫杨小蛮,又叫小田,住在西合兴弄内。直到第十一台,方才轮到少牧,已是三点多钟。少牧心中暗暗焦燥,却又当着众人,不便说“我的地方先去。 ”这十个台面上叫来的局,旁人多掉换几个,少牧因只做楚云一人,始终是他。叫到第八、九个台面,看楚云脸上已不甚高兴。第十个台面上,楚云咬着少牧的的耳朵说:“天要亮了,你的酒明日吃罢。 ”少牧呆了一呆,回覆他道:“朋友多已约定下了,怎能够改在明日?我们马上就翻过来,可好? ”楚云不答,坐了一坐,起身就去。
少牧等散了台面,邀着众人翻台过去。只见房中对床的正面壁上,新挂了“吟碧庐”三字一块横匾,乃是银杏板的,黑边绿字,写得好八分书,下款落的“河阳小主”。少牧一看,暗疑道:“河阳小主”,此人一定潘姓,莫非这匾是潘少安替他上的?那两个字真是他的笔迹。为甚前天晚上有个姓潘的叫局,也曾问过楚云,他偏推说是广东客人?看来内中有意瞒我,倒要留神瞧他一瞧。口内不言,暗中就留下心儿。果然席面上见二人眉来眼去,甚是亲热,不由不发起酸来。无奈这姓潘的是经营之的好友,营之也在席间,未便发作。遂草草的吃些酒菜,推说醉了,不耐久坐,就要回栈安睡,催着散席。众人本也吃不下了,又见楚云不甚苦劝,分付快端干稀饭来,略略用过,一因主人自己急思回去,二因再无别的翻台,道谢过了,大家各散。
少牧也要穿衣往外,楚云问他:“到那里去? ”少牧说是回栈。楚云道:“天快明了,回去做甚? ”少牧道:“回去自然睡觉。 ”说过了这一句,也不再言,向外就走。楚云一把拉住问道:“你换的汇票换了没有? ”少牧假意失惊道:“汇票今天没有换得,且等明日说罢。 ”楚云不依道:“怎么你答应了我的事,这样有口无心? ”少牧道:“我倒不是有口无心,只怕你心不应口。 ”楚云听语出有因,愈加不放他走,道:“怎的我心不应口?你须说与我听。 ”少牧道:“你的心果然应口,前天晚上姓潘的来叫局,他究竟是那一个? ”楚云道:“姓潘的,不曾与你说过,是个广东人么? ”少牧冷笑道:“只怕他是常州人罢!你来瞒我做甚? ”楚云发急道:“你疑心潘少安做我么?我可发个誓与你听:若果是潘少安,叫我往后没有好日子过!你莫冤枉人家! ”少牧听他发誓,心上软了些儿,回转身在交椅上坐了下来,道:“潘少安既然没有做你,为怎这一块匾明明是他写的? ”楚云“扑嗤”一笑,道:“你这个书呆子,他写了一块匾就算做了我么?那是我一个姓何的客人央少安写的,姓何的与少安是个要好朋友,往后你可自己去问。譬如你也是个会写字的,有人托你替他的相好写一块匾,我问你写是不写?难道写了他相好房里的匾,这相好就算你的?世上那有这样执一之见的人! ”少牧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没有口开。房中阿娥姐等也一个个多说“二少爷莫要疑心,我们先生真是没有这事”。
少牧顿时这口酸气不知不觉平了许多。不过方才说过了回栈睡觉,并且终疑今夜这两台酒,前天点菜时候楚云就催着要早,后来在台面上更有明日再吃的话,莫是散了席,还有酒在后头?故此决定要去去转来,试试他有酒无酒,有客无客,所说的话是假是真,好决计替他赎身办事。主意已定,对楚云道:“既然你不做少安,那是我错疑你了。换的汇票实在不在身旁,且待我回栈取来。 ”楚云道:“当真回栈去取,还是去去就来,还是要明日再来? ”少牧道:“就来怎讲?明日来怎说? ”楚云道:“就来我不睡了,在此等你。若要明日才来,我今天出了一夜的局,人也乏了,要睡觉了。 ”少牧想了一想,道:“不见得马上就来,你睡觉罢。 ”楚云尚要与他说话,少牧已出了房门。因天尚未明,外边伸手不见五指,喊阿娥姐拿盏洋灯照着出去。
跑到弄口,本来觉得天气甚热,一阵晓风却吹得满身发起冷来,心中好不懊恼,一步懒一步的从三马路往东而行。走到第一楼后面那条横街,转了个弯,抄至四马路口,那风却愈觉大了。身上穿着一件湖色春纱夹衫,二蓝实地纱夹马褂,薄的竟有些受耐不住,就想缩回转去。又想楚云面上这几天花的钱也不少了,况且还托着我帮他赎身,将来嫁我,那有变心的事?此刻若马上回去,显见得我疑心着他,有意抄他过失,何不先到久安里颜如玉那一边去,只说寻潘少安,又有朋友请他吃酒。他如住在那里已经睡了,楚云处不必再去,竟然回栈去罢;若是不在,何妨问问如玉,再去未迟,不强如在街上边拚着身子受这些苦?想罢,因又转身往东,信步向久安里而行。
到得弄中,正在记不起是第几家门口,恰好有个相帮,手中拿着正堂公务灯笼,在各家门口照看妓女的牌子叫局。少牧借这个便,跟了他一路照去。到第四家墙上,看见醉红楼颜寓的朱笺贴条,暗喜:“这里是了! ”敲门进去。回看那叫局的人,乃是往隔壁杜素娟家去的,少停,听得院里头高喊:“素娟先生堂唱!姓经的叫到西荟芳。 ”这时候,因万籁无声,故此甚是明白。少牧心上一怔,暗思姓经的不知可是营之?西荟芳可是楚云?且待上楼见了如玉再说。 ”
谁知上得楼去,如玉房门紧闭,已是睡了。少牧轻轻敲了两下,跟如玉的大姐阿宝从梦中惊醒,趿了一双拖鞋,七跌八铳的出来开门。如玉也已醒了,在床上动问是谁。少牧看床面前只有一双女舄,明明没有客人,回说:“是我,替一个朋友来请少安吃酒,怎的他不在这里? ”如玉闻言,坐起身来,叫阿宝挂起一边的帐门,请少牧在床门前一张籐椅上坐下,向他脸上一瞧,似笑不笑的道:“二少爷,你怎么此刻到这里来?少安方才与你一同吃了楚云那边的酒,没有回来,谅是俗语说的 ‘连底冻’了,你却怎的出来? ”少牧听罢,脸上一红,道:“怎么少安‘连底冻’在楚云那边,你不恼么? ”如玉微笑道:“我还没有什么,只要你二少爷晓得了不恼。 ”少牧听了,更是火往上冲,忙问如玉:“难道少安当真做了楚云不成?乃是几时起的?快与我说! ”如玉叹口气道:“我告诉你罢,少安本来做我,很要好的。自从你请他吃酒,在台面上见了楚云,两个人就勾搭上了。酒也没有吃过一台,和也没有碰过一场,容容易易的就下了水,说起来,楚云真是不该这么样贱。如今他们火一般热,今天白天里瞒着你碰了场和,听说晚上尚要补吃台酒。谅来你散了席,必定躲在左近什么地方,等你走了出来,他又进去。此刻只怕台面坐了,怎的还想到这里来? ”少牧听了这几句话,只气得口也开不出来,立起身来,恨不得一步赶到西荟芳去。
如玉一见,慌在床上伸手出来拉住他道:“我告诉了你,你慌什么!你若然去闹出事来,岂不怕我招怨?你们朋友是好朋友,我们姊妹也要好的。就是你要去发作,也不在这一刻儿。 ”少牧始又立住了脚,回转身来,恰与如玉打个照面,见他上身只穿一件淡粉红捷法布小衫,下身盖了一条湖色绉纱夹被,露出三寸不到的一双小脚,那一种娇媚之态,比着楚云,更令人情不自禁,遂顿时转了一个念头,想何不喊个双台下去,做了如玉,一来剪还少安的边,好报此仇;二来如玉的房间又大又多,正好做个消夏地方;三来看看如玉人品如何,倘比楚云更好,一样娶一个人,何妨就娶了他,好把楚云气他一气,岂不甚好?故此移步床前,与如玉说出一番话来。正是:
娇花已被他人采,嫩蕊何妨别处攀。
要知少牧在醉红楼自从这一夜起闹出许事来,且看下回分解。
指迷津凤鸣岐谏友接家书谢幼安还乡
话说凤鸣岐、李子靖、谢幼安三人当场把白湘吟的牌骰拿住,众人见了大喊起来。湘吟虽有神出鬼没的手段,无奈到了这个时候,真赃实据多被他们拿住,也觉有法难施,只急得面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只眼睛骨溜溜的望着逢辰解救。好个老奸巨滑的贾逢辰,他见事已决裂,断断转圆不来,走上几步,劈胸脯将湘吟扭住,大声喊道:“湘吟,我只道你是个有骨气的朋友,才与杜少翁、郑志翁等合你赌钱,你不该应做出这样事来!输钱尚是小事,却教我怎样对得住人?你是一个候补官儿,没得别说,我与你当官去讲! ”气匆匆抢步要行。幼安见了,暗想这件事若果见官,虽然占得上风,究竟不该聚赌,少牧等也有不便;又看逢辰如此行径,不是要借着与湘吟为难,趁势脱身,便是意存挟制,明晓得在场的人不愿见官,因急目视鸣岐,要他上前阻挡。鸣岐会意,起手把二人一拉,道:“你们现在要那里去? ”逢辰道:“他既做得好事,我与他到官衙中去。 ”鸣岐道:“你当真吗?白湘吟既然是你的朋友,干下此事,可知你也不能脱身。就是见官,怎得你二人独去,也须问问我们。 ”逢辰听语出有因,始把湘吟一松,道:“我要与他见官,因我对不起众人,故要分分清白,并没别的念头。你们若是不愿,听凭甚样摆布着他。好在我贾逢辰也是输钱的人,杜少翁等都知道的。 ”子靖道:“你要对得起人,你不该带这样的人与朋友赌了。我也知你输钱,我却不晓得撺掇白湘吟放上杠钱的是那一个! ”逢辰闻言,发急道:“这是天在上头!杜少翁输了钱,他想翻本,自己向湘吟借的。当初我不合多了一句嘴儿,怎样就怪起我来?少翁,你自己要心上明白。 ”幼安冷笑道:“你倒辩得干净!如今已往的事,我们也不要讲了,只问输去的钱应该甚样还人? ”逢辰道:“他既是黄牌九,自然应该照数呕吧。我逢辰除了借过他五十块钱,也还有二百多块洋钱可以收回,怎么不向他要? ”鸣岐大笑道:“我也不要你说甚别话,只要你有此一句,你的朋友你去问他呕吧。呕回了钱便罢,若有半个不字,叫你们不能再在上海做人! ”
子靖道:“还有一件:这结统自然是湘吟带来,不必说了,那骨牌是那一个的?好副头等乱筋! ”逢辰道:“牌是巧玲家的,只问阿秀便知。 ”阿秀道:“甚样叫乱筋牌?我们不懂。 ”鸣岐笑道:“你懂也罢,不懂也罢,待我停刻交代到茶会上去,看你再说不懂! ”阿秀哭丧着脸道:“白大少爷与朋友赌钱不是一次了,难道他到别地方去也只管带着这一副牌? ”鸣岐道:“别地方带去不带去我们不知,好得这几场多在你家,并没有别的所在,你还胡赖甚的?你不要假痴假呆的坐在这里,快去与姓白的商量回话,我们没甚工夫等候! ”阿秀始不敢作声,慢腾腾的跑了出去。幼安等才知道鸣岐不许少牧到巫楚云家的缘故:防湘吟混了牌骰进去,反说是楚云房内东西,推卸得一无痕迹。暗服鸣岐见识不差。
少霞、冶之、志和三人见鸣岐等喝令阿秀出外,争问这一桩事鸣翁等看来甚样办法。鸣岐道:“我们的意思,大家都是有体面人,也犯不着与赌棍为难,只要他把赢进的钱呕了出来,也就完了。不知志翁等有何高见? ”志和道:“兄弟的愚意,呕出了钱,尚须把姓白的办他一办,使他下次不敢。 ”鸣岐道:“这班人的行为,办了他就肯改么?他们干这昧良的事,也算是件行业,莫说办他一次,就是三次、五次,也是改不回来。不过拿穿了他,必得到别码头去暂混几时,冷冷场儿,再到上海设局骗人。若说送官办他,打他几百板子,押他一年半年,只要这案子结了,出一次码头回来,改过一个名字,依旧是这般造孽。何况他们的羽党甚多,不动官事便罢,动了官事,很肯花钱。自古道‘钱可通神’,曾有几个赌棍地方官重办过的?那原告却要匍匐公庭,与他对质,志翁,你想犯得着么? ”冶之道:“话虽如此,倘然不肯还钱,难道罢了不成? ”鸣岐道:“他不想在上海吃饭了么?这种事,他们也巴不得不要闹穿最妙,怎怕他不肯还钱? ”
众人正在议论,阿秀回进来说:“贾大少爷请众位出去说话。 ”鸣岐道:“我们摆在台上打庄的钱且各人收了起来,与他外边去讲话不迟。 ”众人点头称是,各把钱来收起,大家步出后房、寻逢辰说话。那白湘吟见众人出来,双膝跪在地下,口称:“众位可看逢辰面上,饶我第一遭儿。我不该有眼无珠,做弄众位。如今我知罪了,赢进的钱情愿如数奉还。只要求你们全我一个体面,真是感恩不尽! ”说罢,叩了无数的头。逢辰尚装腔做势的道:“事到如今,我还替你卖甚面子?你莫错了念头,快把原钱还了人家,再听他们怎样处置。我面光也被你削尽削绝的了,”湘吟耳听着话,立起身来,伸手向身边摸出一卷钞票,另外一张汇票。先把汇票交还少牧收了,再把钞票点一点数,共有六百块足洋,双手交与鸣岐,央鸣岐当众分还。鸣岐瞧一瞧,道:“你前夜共赢多少? ”湘吟道:“前夜除去头钱,共赢一千二百块现洋,六百块借洋,就是汇票上的。 ”鸣岐道:“照此说来,二六一千二百块钱已经有了,还有五百块呢? ”湘吟道:“五十块在台面上,被逢辰借去,二百块出了头钱,二百五十块用散的了,只好缓日再归。 ”逢辰道:“五十块果然借的。我输的二百块钱甚样? ”湘吟道:“你输的钱,只好凤爷分付。 ”鸣岐将眼对逢辰一翻,道:“你干得好事,也要钱么? ”逢辰尚强辩道:“黄牌九是湘吟做的,与我何干?论理我输的钱,怎么不要?不过湘吟是我的朋友,如今做出此事,这么样罢,我的钱就不算在内,凭你鸣翁甚样分派了罢。 ”鸣岐道:“照我分派,你的钱自然不算。但那副乱筋牌既然是院子里的,前夜抽的头钱也应呕些出来,儆戒儆戒下次。只是为数不多,屠少翁等谅来也不在心上。现今少牧拿出来的汇票收还的了,尚有六百块钱,屠少翁输得多些,拿了二百五十,冶翁、志翁合拿了三百五十,不知这样可好? ”众人闻言,多说分得很是公允,各向鸣岐说声费心,并没客气,都收下了。
鸣岐见诸事已妥,喊阿秀取笔砚来,要湘吟写张伏辨,逢辰做个见证。湘吟无奈,写好呈上。鸣岐与众人—同观看,见上写着:
立伏辩:白湘吟,不合用乱筋叶子、灌铅结统骗赌赢钱,今被当场捉破,除将赢钱缴还外,尚亏洋五百元,已经花用,求缓料理外,感蒙不究一切,以后不敢设骗害人。立此伏办是实。立伏辩:白湘吟见证:贾逢辰
鸣岐看毕,令在“不敢设骗”的那一句下,加了“如再撞见,听凭重办”八字,叫二人签好了押,收在怀中,对湘吟说声:“便宜了你,还不快去! ”湘吟哑口无言,抱头鼠窜而去。
逢辰也觉老大没趣,涎着脸儿对众人说:“这事多是我瞎了眼睛,误把那霸当做朋友,幸亏鸣翁识破,以后诸位还望休得错怪。天已不早,我也要回去了。你们还是在这里坐一回儿,还是同走? ”子靖道:“你要回去,只管就走,与我们什么相干! ”逢辰道:“李子翁休得生气。我姓贾的若然起甚歹心,有意叫白湘吟算计诸位,将来我家中天火烧光! ”鸣岐冷笑道: “上海火烧不比别处,你保了险,只管烧尽烧绝,你还有得发财! ”逢辰道:“那是鸣翁取笑我了,我逢辰也不是这等样人。 ”屠少霞道:“话休烦絮,这里并不是我们做的相好,坐在此间做甚?我们大家走罢。 ”众人始一齐起身向外,巧玲、阿秀送也不送,逢辰向房中的粗做老娘姨丢个眼风,始勉强说一声:“各位大少爷慢去,明儿来坐。 ”少霞道:“谁耐烦再要到这里来?不是这乱筋牌还输得不很够么。 ”那老娘姨受了没趣,啯咚着嘴,并不再言。
众人出了花家,少霞坐包车回去。逢辰要同冶之、志和、少牧三个到花小兰那边谈心,冶之、志和是风过便无浪的,答应下了。少牧因鸣岐不许,叫了两部东洋车,与幼安一同回栈。鸣岐、子靖因要细细规劝少牧一番,也叫了两部车子,送至栈中。
进房坐下,鸣岐把伏辩交与少牧收起,说放在身旁,以后好步步留心,莫再入人圈套。 ”少牧问:“伏辩上‘叶子’、“结统’这四个字,可是骨牌、骰子的别名? ”鸣岐道:“正是。赌棍的切口,骰子叫做‘结统’,骨牌叫做‘叶子’。”少牧道:“原来如此。我还要请问鸣哥,方才逢辰说的 ‘
霸’两字,与还有什么一句‘呕吧’的话,甚样讲解? ”鸣岐道: “‘
霸’,是赌棍的混名,解说起来,乃绊着你行凶霸道的意思。‘呕吧’是要把赢进的钱拿他出来,譬如嘴巴里的东西,一定要他呕将出来。 ”少牧道:“鸣哥这样精明,可知道牌九里头除了灌铅骰子、乱筋竹牌,还有什么别的花样儿么? ”鸣岐道:“我正要告诉你。世界上‘吃’、‘着’、‘嫖’、‘赌’这四个字,那一个人少年时节不犯些些?不过‘吃’、‘着’两字究竟花消尚小,‘嫖’是无底洞了,却还不像‘赌’字的为害最大。譬如一人有了数十万的家业,吃、着是一世吃、着不尽的了,就是嫖娼宿妓,差不多也要十载八载工夫,方能渐渐消磨,只有这个‘赌’字,一掷千金,莫说数十万家私,就有数百万、数千万的资财,也可立时荡尽。何况赌字里头的弊端最多,摇摊、抓摊、牌九、麻雀,处处有弊,防不胜防。那白湘吟做的黄局灌铅骰子、乱筋竹牌不必说了;还有骰子并不灌铅,竹牌并不乱筋,全靠手法的赌徒,一时断断捉不破他。你如撞在这班人的手里,今夜怎么得了! ”少牧道:“乱筋牌、灌铅骰子之外,不是尚有对筋牌、头花牌?这两种有甚手法么? ”鸣岐道:“乱筋牌是三十二根竹头做的,所以张张多有记认。对筋牌是十七根竹头做的,每对一样,故叫对筋。只有幺二二四,一张三点,一张六点,不得不分做两样,故要用十七根竹头做成。头花是乌木牌,乌木的背上不比得毛竹有筋可以记认,因此只能在牌的上下两头做些暗识,那都是用眼光苦炼出来,与乱筋牌一个样的。听得这班人说,初炼的时候,先数屋榴上的瓦檐,次数屋楞内的瓦片。炼到看得清了,把三十二张骨牌平铺台上,逐一辨别,却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初时乃在白天,后来须在晚上,初时尚用灯烛,后来须用油盏,天天的把这牌做打五关顽。直到不用灯火,只要点着一根灯草,在牌背上或牌头上一照,张张多能认得出来,方可出得手去。其实这种牌不遇内家自然稳稳赢钱,若有个略知经络的人,捉破他尚是容易。并且,不用灌铅骰子,只能让人推庄,在旁看几记活门,落手重打,若然自己推庄,必须换用铅骰。这些多是眼法,仗着软牌软骰;还比不上硬牌硬骰全靠手法的人,真是神出鬼没。 ”少牧咋舌道:“什么牌九里头有这许多弊端?却不知究竟甚样的叫做手法。 ”
鸣岐道:“手法共有‘掐’、‘揿’、‘抢’三个字的正诀,‘拍’、‘捞’两个字的偏诀。‘掐’字工夫最是利害。譬如你在那里推庄,这牌乃是你自己的,他坐下来扳门,每扳一副,暗暗在每张牌上掐个记识。只要你推到四五方牌,那三十二张牌张张经过他手,他已张张做了记认,一目了然,你却如何晓得?这是手法里的头等伎俩。‘揿’字是砌牌的时候,内中揿着两副同点的牌,或是劈开对子,俗呼叫做‘夹棍’,又叫‘双夹 ’,庄家拿了稳吃,闲家拿了稳输。‘抢’字俗呼为‘褪龙稍’,是砌牌时预先留心这条牌内第几副的点子最大,无奈掷出骰子,偏偏拿不到他,夹手急把骰子一收,不等旁人取牌,趁这收骰子的时候,把那大点的牌自己抢了进来,将手指略略在牌上一带,把台上剩着的牌排得层次井井,一点看他不出已被抢了牌去。这皆是手法中的真正功夫。‘拍’字是‘拍笋头 ’,手中预先藏下一牌,及至拍开观看的时候,譬如一张长三,一张长二,本来是副别十,把长二抽去,拍(怕)上一张天牌或是地牌,便是八点。那藏牌的法子却有两个过门,藏在虎口下的叫大过门,藏在中指无名指下的叫小过门,一般多看不出来。抽出的那一张牌依旧藏在手内,并没一些痕迹。‘捞”字是‘捞浮尸’,譬如拿了一副别十,急向面前放着已经推过的牌内拣只曾出过一张的好牌,随手捞换一张。不过这个法子必定在第三条上,第一条还没有牌捞,第二条出来的牌不多,若是第四条拖水,却又牌已出全,无从下手。所以这‘捞’字是手法中的下乘,且与‘拍’字多是偏锋,撞着细心的人,不大稳便。然而撞破他也是希遇难逢,皆因他眼快手松胜人数倍的缘故。你想牌九与人赌得还赌不得? ”少牧点头暗诧。子靖、幼安听得津津有味,同声向他说道:“听了鸣哥这番抉弊的话,‘赌’字真个拆得七穿八洞,万万休想赢人!以后总须痛戒,不可再犯才是。 ”少牧道:“鸣哥金玉之言,怎敢不牢记在心! ”
鸣岐道:“还有一说。不但牌九有弊,就是叉叉麻雀也要子细防人。 ”幼安道:不错,不错,我正要与鸣哥说。今天我们先在花小兰家碰和,湘吟和了好几副大牌,赢了两底半筹码,我瞧大半是逢辰放他成的。 ”少牧道:“安哥,你既然看得出来,为何当场不喝破他? ”幼安道:“你又来了!我二人当真与他碰甚和么?我的意思不过先要看看二人赌品如何,并要他们料着我也是一个爱赌的人,夜间方能拢局;若使当场喝破,岂不误了事么? ”少牧始恍然道:“原来有此缘故,怪不道你忽然要与我合着碰和。但我想那麻雀牌共有一百三十六张,不比牌九只有三十二张,可以张张多有暗认,这弊端却在那里? ”鸣岐道:“你要问麻雀牌的弊端,也有两个人合着做的,却也有一个人独自做的。两个人的名叫‘抬轿’,打牌的时候,张张多有暗号,彼此互相关切。譬如要碰中风,只须向鼻上一摸;要发风,捋捋头发;要白板,掳掳面孔;要东风,把门前摆着的牌微微罅开一张,南风两张,西风三张,北风四张。及至等了张子,台上总有吃进的牌。若在筒子里头吃的,放在外面;若是索子,与手中剩着的牌并放在一处;若是万子,吃得牌放得略略进些,仿佛医家的寸关尺三脉。至于几索、几万、几筒,把手中剩着的牌做作配搭,略略搬动,搬一张便是一筒,或者一索、一万,两张是两,三张是三,以此类推,直至九数。若是手中只剩四张牌了,等的却在五六七八九里头,把四张牌先往下一合,再行拿起,搬过几张。若等的乃是麻雀头儿,手中没有牌了,只好把台上吃进的牌略略移得端整些儿,移几张便是几筒、几索、几万。倘是没有吃人家牌,摸起来等张的,要关照那筒、索、万时,只好先把手中全副的牌当台一合,慢慢再拿他起来。若是筒子牌,要移动索子,把牌移出些儿。万子,移进些儿。抬轿的人见了,自然心中明白,旁人却那里得知!并且砌牌的时候,还有把中发白各砌一对,庄家骰子掷了三点、七点、十一点,虽是对掉,却仍在他二人手中。只要那家的牌好些,那一人就拆对打与他碰。若是庄家掷了二、四、六、八、十、十二,或五作六、九作八的骰子,那牌被旁人拿了,却每人一对,谁肯拆开,到底碰不出来。你想可恶也不可恶!至于一人做的,名叫‘飞手’,也如黄牌九一般,全靠手法。有‘抠心 ’、‘挖角’、‘脱梁换柱’等种种名目。‘抠心 ’是向旁人打出的牌内抠进一张。‘挖角’是挖取角上的牌。‘脱梁换柱’是把手里头的无用张子弃去,拣有用的换他进来。还有砌牌的时候预先砌下几张要张临时应用的法儿。诸如此类。那种偷天换日的本领,谁能防得许多?所以不但牌九莫赌,就是麻雀叉得底码过于太大,也是不叉的好。 ”幼安道:“怎么那一班赌棍竟是这样的手段?若照鸣翁说来,今天小兰家的麻雀,是贾逢辰与白湘吟抬轿无疑? ”鸣岐道:“他二人黄牌九尚且做了,何况抬轿?以后我劝少翁凡遇逢辰那等的人,总莫与他亲近。 ”子靖也是这样的说。
四人正在谈得高兴,茶房送进一封信来,说是旁晚时全盛信局送到栈里,由帐房先生代接下的。少牧取来一看,乃是苏州寄来幼安的家信,急忙交与幼安拆看。信中写的,乃是齐氏分娩在即,如在上海无事,务望早日还乡的话。幼安看罢,对少牧道:“家中屡有信来催我回去。我们自从正月到此,差不多已三个月了。府上少甫大哥不是前日也有信来催你回家?不知你我何日动身?一同出来的人,大家一同回去,免得家中挂念。 ”少牧道:“安哥,你真要回去了么?本来我在上海顽得也是够了,前时要想动身,不料跌损了膝盖,因此又耽搁下来。如今这么样罢,明儿我想买些东西,再住一天,后天叫船一准回家,可好? ”幼安大喜道:“牧弟真肯回去,明日再缓一天,有何不可?不过到了后日,必须下船才是。 ”少牧道:“那个自然。 ”鸣岐、子靖闻说二人多要回乡,皆因少牧住在上海,颇觉放心不下,不如回去的好,故也不敢相留,只说:“回到苏州,缓几日不妨再来。那时莫住客栈,就住在我们家内,可以朝夕聚首。 ”二人多称缓日如再到申,定当到府搅扰。鸣岐、子靖又商量明夜在法兰西大马路鸿运楼饯行。那边的酒菜好些,订定晚间八点钟入席而去。其时夜已过半,幼安、少牧送了二人出栈,回至房中,各自安睡。到了明日饭后,少牧果然出去买了好些洋货东西回来,乃是家用的地毯、保险灯,与那送人用的洋酒、洋糖之类。幼安差茶房去定好了一只无锡快船。
及至晚间,鸣岐、子靖在鸿运楼写请客票到栈中来请用酒,二人未便推辞,坐车同往。席间,乃是鸣岐、子靖的主人,戟三、锦衣的陪客,只有六人。这晚并不叫局,甚是安静。到得将次散席,少牧忽听得巫楚云的声音,在隔壁一间房里头唱曲,想起楚云那边局账尚还没有开消,明日既要动身,今夜必须送去。岂知已被跟楚云的大姐在外看见,拿了一枝银水烟袋过来装烟,嬲着要他转局。少牧吸了筒烟,附在耳上向他说道:“今夜没人叫局,可以不必转了。明日我要动身,回头散了席,就到你那边来罢。 ”大姐闻言,低低道:“怎么?二少爷你明天要动身了么?我家先生还没知道,只怕他还有几句说话要告诉你。今天本要叫我到栈里来的,因恐不便,故此未来。现在又并不转局,散了席你千定要来一次儿。 ”少牧点了点头,打发大姐自去。幼安等见他真个不令转局,道他尚还有些把握,却听不出与大姐说些甚的,席上不便问他。
后来席面散了,各人都分道而回。少牧向幼安说,尚要到四马路买些零碎,叫他先自回栈。幼安认做当真,叮嘱他早些回来安睡,明天好早些上船,果然先自回去。少牧哄得幼安走了,叫了部洋车,如飞的便向四马路去。那里是买甚东西,无非再要与巫楚云见个面儿,一想开消他的局钱,二要问问他有甚说话,要叫大姐来请。谁知这一去,有分教:
两脚难离风月障,一身又入是非丛。
欲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开豪宴浪子挥金 题妙曲可人如玉
话说杜少牧被计万全、刘梦潘、刁深渊三个人设计拆梢,在第一楼将他轧住,幸亏熊聘飞等到来,把万全、深渊二人惊散。刘梦潘是个一莽之夫,不甚狡猾,被鸣岐三言两语说出实情,方知诡计多端多是万全为首,因与少牧商量如何发放。少牧沉吟良久,始向鸣岐等答道:“此事据我看来,姓计的既与姓刁的走了,不去究他。这姓刘的也望聘翁、鸣翁设法放他过去,免得多出事来。好在他们枉费心思,我还没有入他圈套。 ”子靖摇头道:“牧弟,你太便宜他们了。上海的事,逢凶便住,逢软便欺。今日不把他们告到当官,给些苦吃,往后必定不能心死,又生别的支节出来。你须三思而行才好。 ”少牧道:“大哥说得甚是,我岂不知?但要出首办他,却有三个难事,故此踌躇不决。 ”子靖道:“是那三个? ”少牧道:“第一件,我与安哥此来,没有带得下人,倘然果要告他,必须亲自对质,未免失了自己身分。第二件,此种官司,南面的人未必能十分重办,无非枷责了案,不多几日,依旧出头,结下冤家,反多不妙。第三件,上海报馆甚多,既到公堂,必登报纸,这件事自然通国皆知。内中像大哥等晓得细情的人,知他们设阱陷人,多是空中楼阁;若是不明白底细,必说上海拆梢虽多,究竟蚂蚁不钻无缝砖街,反疑我有甚话柄落在他们手中,故敢借端滋诈。莫说旁人议论,只恐我家少甫大哥在苏州知道,难保不生出气来,也疑我在外有甚不端,真是有口难分、无言可表的事。大哥你道是也不是? ”子靖听罢,默然不语。平戟三道:“少翁既如此说,不如竟把姓刘的放他去罢。古人说得好:‘得放手时须放手,可饶人处且饶人。 ’只要那姓刘的使他十分知惧到十二分,日后并无别事也未可知。 ”少牧点头称是。
鸣岐遂至外厢,把手向梦潘一招,将他招至楼梯口头,只说:“姓杜的现已暗地差人到巡捕房报捕去了,这事我竟劝不下来。我念你也是受人之愚,通个消息于你,快些走罢。 ”梦潘闻言,勉强答道:“姓杜的要当官告我,我不是怕官的人。老实说,一年十二个月,那一个月不去打场官司!不过这一件事乃是计万全闹下来的,他已走了,我犯不着再去替他出力。你既又是这样的讲,我还在这里做甚! ”鸣岐道:“我却还有句话问你:从今以后,你还要找姓杜的不找? ”梦潘道:“我已说明的了,姓杜的他与我平日无仇,这是我受了姓计与姓刁的唆弄,明儿自然要找他二人说话,再与姓杜的什么相干? ”鸣岐道:“丈夫一言!可还算得你是个汉子。 ”回头向聘飞打个手式,把他手中的一个弹子取来,递与梦潘说:“下边尚有一个,你自到天井取去。 ”梦潘接过,又羞又恼,哭丧着那张紫脸,移步下楼,如飞而去。少牧佯做追赶不及。一场祸事,当下冰消。
堂倌结算烟帐,一共开了三只烟灯,分文未给。少牧此等烟资本欲不付,子靖说:“这事与烟馆无干,譬如被他们诈了几角钱去。 ”令少牧如数付讫,四个人下楼各散。子靖等分身回家,少牧叫了部东洋车回栈。第一楼也打烊了。刘梦潘因今日在此出了这丑,从此不再到第一楼一步,只寻计万全与刁深渊说话。万全另图摆布少牧等众人之策。这是后话慢题。
再说少牧回到栈中,动问幼安身体可好,幼安回说:“已有八九分痊愈了,明日便可起床。 ”少牧心中甚喜,又讲了几句闲话,解衣上床安睡,那第一楼的事情却一句也并没提起。到了明日,少牧想起昨夜在楚云房中饮酒,多被计万全打断兴头,散了席面,匆匆就走,深恨没有与他谈句心儿。吃过午饭之后,问幼安:“今日可到街上走走? ”幼安回说:“病体虽痊,心性疏懒,尚要在栈静养几天,没兴出门。 ”少牧正中下怀,遂依旧瞒过了他,也不去另约别个,私自一人往楚云院中而去。俗语说的“单嫖双赌”,嫖字最忌单走,可以无所不为。楚云又见少牧是个初出来容易伏伺的客人,年纪又轻,人才又好,又是有钱,自然要放出手段做他。先弄个他意乱心迷,不由自主,方好使他花钱。故从那一日起,少牧打了一个茶围,被楚云灌了无数迷汤,这一条心遂时时刻刻的挂在楚云身上,就一连吃了两个双台,无一日不到那边坐坐。楚云更留心摸到他的性度,要长便长,要短便短,少牧愈觉得他好到万分。那消四五天工夫,就有些难分难解起来。每晚必要坐到一点多钟,方才勉强回栈。
一夜,风雨交作,楚云留住了道:“今夜如此风雨,夜又深了,何须回去?不如就在此间借个干铺,免得身体受亏。 ”少牧满心欢喜,惟恐幼安见疑,明日责备于他,不敢应允。怎禁得楚云千般献媚,万种取怜,少牧欲走不能,遂在院中住下。直到明朝午刻,方才起身,给了两张十块洋钱汇丰钞票的住夜下脚,娘姨们谢过收了。楚云要少牧打一头金饰,做一身外国缎子棉袄、裤子,两身蓝缎子心子黑缎子镶滚的马夫号衣,两顶蓝纬白藤胎号帽,预备下个月看跑马时穿戴,少牧一一允许。楚云欢天喜地的亲自替他梳了一条辫子,叫带房间相帮到聚丰园去叫了两只汤炒,留少牧吃了午饭,方才放他出门。
少牧得意非凡,兴匆匆回至栈内。见了幼安,只说昨夜大雨,与平戟三、熊聘飞、经营之叉了一夜麻雀。这三个人与幼安多还没有见过面儿,料是对不穿的。 ①幼安听了,把头点了几点,也不再问,少牧只道果然瞒住了他。岂知他最是个心细的人,自从在栈中卧病好几天,并未出门,见少牧每朝向外,深夜才归,已料到他一定有甚兜搭的地方。昨晚又一夜不回,其中必有缘故。暗暗向栈中的茶房盘问,茶房因每夜少牧吃酒皆有轿饭钱给他,叮嘱他在幼安面前不许多嘴,故而推说不知,幼安无可奈何。这日少牧尚还没有回栈的时节,他到李子靖那里去了一次,动问子靖近日可与少牧晤面,知他在那里走动,为甚白天出去,必须半夜才回。少年人血气未定的多,防他迷恋烟花,做朋友的不可不提醒于他。子靖是个心直口爽的人,遂把与平戟三等在巫岫云家碰和,遇见少牧在楚云房中饮酒,邀着他们过去,同席的是那几个,后来计万全设计拆梢,大闹第一楼,幸亏熊聘飞与凤鸣岐解围的话,从头至尾述了一遍。又说:“以后事情,我因没有与他会晤,不知道了。 ”幼安就晓得昨夜不回,必定住在楚云那里,关照子靖日后再与少牧见面,必须设法规劝。子靖连说:“这个自然。 ”幼安遂告辞回栈。又是好一刻儿,少牧方始回来。见他花言巧语的有意瞒人,本欲当场说破。因想初入迷途的人,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悔悟得来,更虑因此伤了友谊,日后反难下口,因此当下一句话也没有说得。只冷眼看着他撒完了谎,得意洋洋的在房中略略坐了片时,开箱换了一身衣服,取了许多银洋,推说平戟三约着上灯时在雅叙园天津馆子小酌,去去便回,又刻不待缓的出门而去。
幼安见他这般心热,好不替他暗地担扰。左思右想了一回,开箱取出一个冷金扇面,一面画了几笔墨笔山水,一面写了几行草书,折叠好了,放在少牧床边那张桌
此处有误,第二回中谢幼安与平戟三已经见过面。
上。等到晚上回来,说是:“天气将次暖了,今日闷坐无聊,书画得一柄春扇,明儿不妨将就用用。 ”少牧接来一看,见一边写的是“酒阑花谢黄金尽,花不留人酒不赊”的一首古诗;一边画的是幅黄麓台派山水,峰峦层叠,涧水迷茫,山上有一少年骑着一匹马儿,一手执着马鞭,一手却勒住着马缰在那里看山下的水。上面题着七言绝句一首,道:
万山深处碧峰巅,山下迷茫水拍天。
一失足成千古恨,临崖不若猛收鞭。
又有一行款字道:“旅窗无事,写临崖勒马图以应少牧如弟清鉴。幼安谢景石,时同客海上。 ”少牧看了,心上一呆,明知自己所作的事幼安已有风闻,只因不便当面说破,故而借着书画隐寓劝戒。看了一番,收拾好了,说声:“有费安哥清心,我收下了。 ”幼安道:“为兄的不尽欲言,多在扇上。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可聪明反误,我就放得心了。 ”少牧道:“安哥金玉之言,我敢不听?实不相瞒,那几天就是那经营之与隔房郑志和、游冶之等强着我有些酬应。以后我少走是了。 ”幼安道:“说起郑志和那一班人,我看多是些纨袴子弟,你可不比他们。虽说朋友愈多愈好,究竟也要留点儿神。 ”少牧连称晓得。二人又谈了些别的说话,天已两点多钟,各自安睡。
就从那日以后,少牧果把邪心勉强收起,一连三四天没有到楚云那边,只与幼安到城里头去拜候过方端人,一同到也是园、萃秀堂那些清静之地游了几回,又与李子靖、平戟三到曹家渡、水云乡去了一次。子靖也向少牧劝了好些的话,少牧那一条野心更又收住许多。
不防楚云因连日不见姓杜的到院中走动,错认他又做了别的相好,几次要差人到栈里去请,因他说过在先,栈里头有一个同住的换帖弟兄,此事瞒着,诸多不便,急得没了法儿。
一日,在台面上遇见志和、冶之,问起少牧这几天到那里去了,怎的绝迹不来?二人回称:“他被那姓谢的天天同着到城里头去,不知为了何事。我们几次约他,他终没有出来。 ”楚云道:“这话可真? ”志和道:“谁来骗你? ”楚云道:“知道他可别有什么相好的人? ”冶之道:“这却没有听见。 ”楚云道:“明儿可能想个法儿请他到我那边来?我有句话要与他说。 ”志和想了一想,道:“明日是我请客。把他请到席上,你自己再请他前去可好? ”楚云道:“你请客在什么地方?他既然被姓谢的盘住身子,只怕他要来不能。 ”志和道:“堂子里或者不来,明日我请的却在愚园。不但要把姓杜的请来,就是那姓谢的,我也请他同去。 ”楚云皱眉道:“那姓谢的请他做甚! ”志和道:“你还没有瞧见这姓谢的,虽然性子古方些儿,却也不是不能亲近的人。明儿我不但请他,并且也要他叫局,使他一样入了道儿,就管不得姓杜的了,免得我们这几天也冷清清的少了伴儿。 ”冶之闻言,点头称是。楚云更千多万谢的再三嘱托而去。少顷,众人席散。志和、冶之打了两个茶围,回至栈中,夜已深了。幼安、少牧早已安睡,且不去惊动于他。
到得明日,二人起身,走过房来。志和把今日在愚园请客,请二人同去的话讲(请)了一遍。幼安道:“承蒙相约,怎敢败兴!争奈昨日先与一个姓李的敝友约着同到双清别墅游玩,不能分身,这却如何是好? ”少牧也是这样的说。志和道:“姓李的不是集贤里李子翁么?我也有帖请他,去的人还没有回来。子翁若约二位在栈中等着,停回他来的时候,正好一同前往。倘是约二位到他公馆动身,却要拜烦你二人代请的了。 ”幼安尚待推却,冶之道:“双清别墅是老闸的徐家花园,好得出路甚近,缓日再去也罢。今日郑志翁的席上请客不多,休使主人扫兴。 ”少牧道:“志翁请的是那几位? ”志和道:“是二位与李子翁、平戟翁、荣锦翁、凤鸣翁、熊聘翁,连冶之与我自己,共是一桌九人,你们三位不去,还像个局面么? ”
少牧道:“愚园在什么地方?这里去有多少远近?那边的景致可还好么? ”志和道:“愚园在静安寺西面,这里去虽有十里之遥,马车只消半点多钟。那园基乃是申园、西园与品泉楼三处的旧址。本来甚是冷落,自从洋人筑了马路,有人在珍珠泉左近开了一所品泉楼茶馆,更有人造了一所洋房,取名申园,卖些茶点洋酒,渐渐有人前往游玩。后来日盛一日,有人又把品泉楼的房屋翻造起来,并将地址放大,种些花木,建了一个西园,抢夺申园生意。不料那边究竟是个僻静所在,除是夏天,喜欢凉爽的人多到那里去纳凉,若是春冬两季与那阴雨天时,有什么人前去?渐渐开消不住。前年遂归并了一个主人,大兴土木,造了无数亭台,取名愚园,气象一新。园中回廊曲折,复室幽深,又有荷池假山、四面厅、新厅、戏台,真是步步引人入胜。那戏台上,每逢夏日,演的是髦儿戏,很有几个有名女伶。如今天气尚寒,游人还少,没有开锣。这新厅乃在园外,从月洞门出去,收拾得甚是精致。四面厅,坐在厅中,四面的景致多可瞧见,更造得十分合趣。我们今日就在那里摆酒,好也不好? ”
少牧被志和这一席话说得游兴勃然,幼安听说愚园是个花园,也想见识见识,因此多就允了,并说:“既蒙志翁盛情,李子靖大哥我们约他三点钟在公馆等着,停刻到愚园去,大马路乃是必由之路,可把马车接他,叫他也到愚园,徐园改期再去。 ”志和方欢喜道:“如此甚好。我们相聚正长,日后幼翁与少翁倘然请客,邀我作陪,我也别的地方不去,一定应酬二位。 ”幼安道:“牧弟是请过客了,我还没有做过东道,缓日自当相请,志翁与冶翁决定要来。 ”冶之道:“这个自然。 ”四人谈谈说说,直到茶房开饭方散。
饭后,志和、冶之本来包着公一马房的马车,到了两点多钟,马夫放车过来,坐了先去。幼安、少牧差茶房到善钟马房,叫了一部橡皮轮快车,讲明连酒钱两块五角洋钱。坐着先到大马路集贤里去邀了子靖,子靖又去邀了戟三。因四个人一部马车不很受用,并且戟三、子靖不时拜客,坐惯轿车,故又向龙飞马房叫了一部轿子马车,大家一同前往。路上不必絮说。
到得园中,志和、冶之先在,同众人到各处去游玩一番,又到园外珍珠泉去看了一回泉水,顺道往静安寺略略随喜一过。二月里的天气,看看时交酉刻,将次夜了,志和催着回去。聘飞、鸣岐都已来了,只有锦衣,因京中出来了一个同寅,在栈里头与他叙话,故差荣升拿了名帖赶到园中辞谢。志和见锦衣不来,其余的客都已到齐,端整入席。背后忽来了一个人,举手向他肩上一拍,道:“志翁,你今日请客,如何没有请我? ”志和回头看时,乃是逢辰。含笑答道:“老逢,你几时来的?好几天不见你了,不知你在什么地方,叫我怎样请你?如今来得正好,我们本来很惦记你。 ”逢辰道:“不瞒志翁与诸位说,这几天有些贱恙,有十数日不出门了。今日方才好些,到长发栈拜望诸位,晓得志翁在此请客,故而特地前来凑兴。 ”冶之道:“原来你身子不好,怪不道连影也不见。 ”志和道:“老逢,你的府上究竟住在那里?我们没有知道。你有了病,望也不曾望你一次。 ”逢辰道:“我住的地方远咧,我又不在家里的时候甚多,所以不敢告诉你们,免得诸位来时怠慢。 ”冶之道:“你说什么,我们很知己的朋友,怎的连住处多不肯告诉,难道怕我们来骚扰不成? ”逢辰道:“冶翁,你又差了。我贾逢辰巴不得列位长来叙叙,只是家里头很不像个样儿,恐防列位见了背后笑话,故此不敢有屈,休得错怪了人! ”
志和道:“闲话少说,我们就坐席罢。 ”冶之问园丁道:“酒可烫了没有? ”园丁道:“已烫好了,请众位爷们入席。 ”志和遂让李子靖坐了首位,聘飞二位,戟三第三,鸣岐第四,幼安、少牧,虽然也是初交,究竟住在一个栈中,亲近些儿,屈他二人作陪,逢辰、冶之,更不必说,共有九个人,团团一桌。园丁见众人坐定,端上菜来,第一道是白汁排翅。众人举杯谢过志和,大家饮酒用菜。
其时,一轮新月高挂树梢,照得四面厅上如同白昼一般。园丁又上第二道芙蓉底燕菜汤。志和道:“这么样的月色,又是这么样狠好花园,我们今夜必须叫几个局顽顽,方合李青莲《春夜宴桃李园序》上两句道:‘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不知众位意下何如? ”冶之道:“本来静悄悄的闷酒,吃着很是无味。和哥倘叫媚香,我叫艳香奉陪。 ”逢辰道:“我本来好几天不叫局了,今夜(彼)自然应该叫他一个。 ”志和问子靖等可肯助兴,子靖等本待不允,争奈冶之已唤园丁取笔砚局票过来,强着要他们先写,实是拗不过去,子靖遂开手写了一张公阳里梁小玉,聘飞写了张东荟芳巫岫云,戟三仍是鼎丰里李飞云,鸣岐是百花里颜小红,少牧自然就是楚云。只有幼安并没攀过相好,回说没有。志和那里肯听,说了半天,始知道当真没人,只得替他代荐一个,想了许久,说:“萃秀里有个桂天香,人才甚是出众。只是过于雅静,凡是闹些的客,他俱看不上眼,因此走动的人甚少。幼兄如此温雅,或者与他气味相投。待我来做个媒人。不知你二人缘分如何,且不知他生客代局,来也不来。 ”当下即写了一张桂天香的局票。此外,逢辰是花小兰,冶之也是小兰,又是艳香,志和是媚香一个,冶之不依,又叫了个尚仁里的文雅仙。冶之看众人将局票写好,交与园丁,分付速去。这里台面上的汤炒,传话厨子略略慢些,等着局来。
静安寺到四马路转回究是路远,园丁去有一点多钟,尚还没有回来。媚香、艳香却一马车先已到了,接着飞云、小玉、小红等也多陆续坐着马车而来。叫局的方才回转,说桂天香转局过来,余多一概就到。少停,楚云、岫云也多来了。志和、冶之只道楚云见了少牧必有许多话说,岂知却一句没有,甚是诧异。后来媚香等各自唱了一支曲子。轮到楚云唱曲,忽听笛声响亮,却是带了一个乌师来的。志和道:“什么说!楚云你会昆曲?我还没有听你唱过。 ”楚云点了点头,开口先唱一支《新水令》道:
画眉人去黯魂消。细思量,离愁多少。莺花空有恨,风雨太无聊。凤泊鸾飘,害下这病不了的相思倩谁疗?
那声音,正如新莺出谷一般,清脆异常,众人齐声赞好。又听他唱第二支《江儿水》道:
望断花前骑,吹残月下箫。你恩情那忍轻相掉,你身躯是否当初好?你精神莫要消磨了。别有伤心,说不尽梦魂颠倒。
唱到此处,志和击节道:“果然好曲!怎的谱曲上好像没有见过,不知是那里来的? ”楚云笑而不答,又唱第三支道:
情切切,无端眉懒画,闷恹恹,有恨笔难描。心香一瓣空烧,只未许春愁扫。那里有解郁的沉醪,将绮闷浇?
冶之道:“这曲子真是愈唱愈好听了!不知以下还有多少? ”志和道:“这第三支的曲牌是《侥侥令》,谅还有一支尾声。 ”楚云把头一点,又唱道:
缘悭命薄空嗟悼。问郎君,几时儿重到?听唱这海样深的相思一叠稿。
唱毕,乌师收拾笛子自去。志和正要动问楚云这支曲子究竟是在那一部曲谱上的,觉得鼻观中有一阵异香远远吹来,众人多说:“好香! ”道言未了,但见分花拂柳,进来了一个香馥馥人儿。正是:
乍向筵前聆妙曲,又从花下见仙娥。
要知来者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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