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从前初识从前初识的现代都市小说《战马之赛龙五斑驹从前初识从前初识最新章节列表》,由网络作家“从前初识”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赵王李元霸,不愧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好汉,相对于隋朝其他英雄,宛如天神一般的存在。到达四明山后,他三锤便打跑裴元庆,又以一敌三,将伍云召、雄阔海和伍天锡打得虎口开裂,大败而逃。不到一天,击杀敌将五十员,兵士不计其数。退去义军,保驾进入扬州,他便缴旨回去太原。炀帝千里开河,劳师动众,只为一赏琼花;哪想天公弄人,夜里忽然降下一通冰雹,将花打得片叶无存。次日到场,他只见一株枯木,登时龙心不悦:“卿等可知有游览之所,待朕一观?”宇文化及忙献媚道:“臣闻金山比扬州更好!”炀帝大喜,遂登龙舟往金山去了。宇文化及预先在江中置办千只彩船,君臣一路观赏开心不已。到了金山,把舟靠岸,一行人登上山顶行宫四下观看:“嗯!江山澄空,舟船如蚁,果如卿所言,风景如画...
《战马之赛龙五斑驹从前初识从前初识最新章节列表》精彩片段
赵王李元霸,不愧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好汉,相对于隋朝其他英雄,宛如天神一般的存在。到达四明山后,他三锤便打跑裴元庆,又以一敌三,将伍云召、雄阔海和伍天锡打得虎口开裂,大败而逃。不到一天,击杀敌将五十员,兵士不计其数。退去义军,保驾进入扬州,他便缴旨回去太原。
炀帝千里开河,劳师动众,只为一赏琼花;哪想天公弄人,夜里忽然降下一通冰雹,将花打得片叶无存。次日到场,他只见一株枯木,登时龙心不悦:“卿等可知有游览之所,待朕一观?”宇文化及忙献媚道:“臣闻金山比扬州更好!”炀帝大喜,遂登龙舟往金山去了。
宇文化及预先在江中置办千只彩船,君臣一路观赏开心不已。到了金山,把舟靠岸,一行人登上山顶行宫四下观看:“嗯!江山澄空,舟船如蚁,果如卿所言,风景如画!”炀帝心中畅快至极,哪管劳民伤财,遍地硝烟,百姓嗟苦。
许是奢侈行为惹怒上苍,当夜睡在行宫,炀帝梦见先皇文帝、太子杨勇、仆射伍建章与无数冤魂前来索命;京师城垣倾颓,皇宫重立新主……惊醒后,自己虽心有余悸,然却不思悔改,骄奢淫逸一往如常。
李渊在太原,见天下大乱,炀帝久游不归,就益发修理甲兵。这日时机成熟,遂点齐兵将,自称唐王,即时挥戈南下。李元霸一路破关,不日即占领大兴城。
靠山王杨林来朝觐见,欲商讨退敌之策,不想昏君只顾享乐,斗志全无:“中原已乱,无心北归,欲保江东,以听天命。”气得靠山王一跺脚,转身便走。不久,炀帝下旨,整饬“丹阳宫”,意欲就此迁都;一时间朝野沸议,人心涣散。
这日早朝,炀帝照例迟迟不见,一干重臣等得不耐烦,便渐渐发起了牢骚。
御史先道:“陛下迁都,皆因贪恋江南女色。那王世充奉密旨,每日送民间童女,供宫中享乐。”一旁尚书掩口偷笑:“听说圣上每晚,必需美女在旁摇动轻拍,或者轻歌曼舞,否则便要失眠!”侍郎把眼一瞪:“如此下去,岂不要断送大隋江山?”
这话恰巧被路过的总管太监听见。只见他眉头一皱,责备不是,不责备也不是;眼珠一转,突然故作神秘地道:“各位大人,昨夜陛下酒后,对镜自照时说了一句话!”
几个人瞪大眼,不约而同围过去打探:“什么话?”
太监沉吟片刻,装出颇心疼状:“圣上说:‘好头颈,谁来砍之?’”
“他真是这么说的?”御史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急切问道。可太监只是一个劲儿无奈摇头,再一言不发。
尚书依然不明所以:“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御史焦虑地道:“恐怕圣上对江山,已彻底无望。”
侍郎一拍大腿:“糟了,酒后吐真言,大概圣上心里真是这么想!”众人听后,无不摇头嗟叹。
尚书幡然醒悟道:“皇上再也不会来了,我等还是及早散去吧!”
见他们一齐垂着头,走得干干净净,再无心嚼舌,太监终于露出得意的笑:“这回可算清静了。”
真的彻底清静了!
从此,日日朝堂前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天快黑了,今日又是白等!”成都一个人守在殿前,心中不胜忧愁。望着殿门前厚积的落叶,他不禁摇头劝慰自己:“陛下,许是将上朝时间忘记了。”转身欲走,忽听山上遥远的寝殿方向,舞乐之声骤起。
“哎——”他长叹一声,一拳震得树叶婆娑,丝毫感觉不到手上流血疼痛。这时,忽听“嗖”的一声,一支箭射在手旁咫尺的树干上。他惊异回头,发现是月儿持弓在远处!
“好箭法,什么时候学的?”成都满是惊讶。
月儿跳下五斑驹,向他走来道:“这几个月,一直偷偷在练。”
“女儿家学它做什么?”成都嗔怪着,双手扶住妻子肩膀,眼里满是疼爱。
马上弓矢,那可不是一般的难——单将那十几斤铁胎弓举稳,就需要好好苦练一番。而从刚才那一箭看,她决然没少吃苦。
“你是我的妻子,今生今世,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所以,你没必要学它。”成都劝道。
月儿沉默半晌,道:“你说的不对。战场无眼,我只有一个夫君,如今是我想保护你。”
妻子这样说,成都差点落泪。深受感动之余,更多的,是对大隋颓势的悲哀!堂堂的天宝大将,不能保朝廷安稳,自己反倒要受女人保护,心头,顿升起无尽悲凉。
忧思半晌,他只冷冷地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好好的。”这时,五斑驹也凑过来,用头摩挲着他的脸,那样子既像安慰,又似亲昵。成都一直紧蹙的心,霎时融化了!
“我们三个,都会好好的。”他有些动情地道。
“都会好好的?”见他仍有些犹豫,月儿又问一遍。
“嗯,一定会,我们都要好好的!”成都定了定神,改语气坚定地道。
“好,咱俩拉勾!”月儿伸出小指,等着他。
成都愣怔一下,随即欣然伸出小指,按照小时候的模样,和她一言为定:“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话音刚落,月儿照例抢先蹦起来,在对方的鼻子上用食指刮了一下:“谁违背谁是小狗!”成都吐吐舌头,无奈地道:“我又比你慢了。哈哈……”夫妻俩像一对高兴的孩子,咯咯笑个不停。
笑累了,月儿提议道:“走吧,咱们一起回家。”成都点点头:“好!”
晚霞迤俪,和风宁谧。二人共乘五斑驹,沿着殿前的林荫道,一路幸福地回家。“如果这样一辈子,该多好!”成都忽然感慨。月儿依偎在他怀中,甜蜜憧憬道:“那我们就永远这样!”
可惜,天不能遂人愿。数月间,朝廷形势急转直下。618年春,御林军哗变,推宇文化及为首,弑炀帝于宫中。两个月后,李渊称帝,改国号唐,四子各封为王;大兴城改称长安城,定为国都。
“大隋,不能就这么完了!”这几日成都心如刀绞,骤然苍老了许多。第二天清晨,他终于下定决心来找月儿。
丈夫一夜白头,她自是吃惊不小;但考虑为他分忧,她还是故作镇定。
“你来,是打算撵我走吧?”月儿抢先问道。
成都沉默片刻,痛苦地点点头。
“让我留下来陪你!”她眼神灼灼,满是期盼和企求。
“不可以。”成都匆忙背过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御林军已失去控制,你留在这里非常危险!”
“要死一起死,要走一块儿走!”月儿索性坐下,一副决不妥协状。
沉默中僵持了许久,成都正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听她道:“你过来!”他迟疑地转过身,见妻子捧着一件中衣站在那。“这些日子我为你赶制了一件衣服,不知道合不合身,你穿上我瞧瞧。”
成都无奈地摇摇头,勉强接过新衣,将身上的旧衣脱下。正赤着背时,身后突然传来嘤嘤的哭声。“娘子,你这是怎么了?”成都不解地问。
月儿只是摇头,却不肯说;又追问几遍,才如实道:“我见夫君遍身伤疤,心疼难受!”
成都不以为意地笑笑:“人皆道我横勇无敌,其实我哪那么厉害?不过是心中有信念,肯舍命罢了。些许伤痕,行伍之人皆有,夫人不必太在意。”转念一想,继而感慨道:“这些年,五斑驹随我一同历了不少的险,受了不少的伤,吃了不少的苦。它不畏生死,一往无前,我俩一样的性格,一样的经历,一样的使命,甚至一样的伤疤!有时我恍惚觉得,我就是五斑驹,五斑驹就是我!”
月儿颇有感触地道:“与它相处久了,确实感觉它有些像你,甚至觉得,它与你心灵相通——那次你与李元霸比武之前,宝剑剧烈鸣跳,是它主动过来找我,我才预感你可能有事情发生,所以连夜赶奔于你。还有你鏖战四明山的几日前,它同样寝食难安,焦躁不定,我见其异样,才带它来找你。如今五斑驹老了,觉得它和你愈发相像——眼神、性格,还有那浑身数不清的伤疤。我爱你,也爱五斑驹,甚至有时把它看作咱俩的孩子——但愿我们三个,永远地在一起。”
“我又何尝不想我们永远在一起!”成都动情地道:“想想年少时我们放马河边,聊天说笑一起赏月,那情景真让人忍不住怀念。可一想到眼下,国家千疮百孔,内忧外患战事不息,我真的无法泰然自若,做个无事人一般。”成都深吸一口气,望向天边的眼神,沉郁而坚定:“我这辈子永远放不下国家,永远离不开战场——我命中注定,永远是一名战士;而五斑驹,也永远是一匹战马——我俩有那么多相似,我只希望,我们最后的归宿不同!”
月儿心中一震,不安与忧伤越发浓重。沉默良久,她缓缓地道:“穿上这身新衣,我送你上战场;而后,我会如你所愿,带五斑驹一同离开。”
凝滞片刻,成都骤然转过身,一把将她抱住:“好妻子,你是我宇文成都的好妻子!”感动中,泪水挂满脸庞。
月儿不住安慰他,其实心里早哭成泪人。眼下的形势,不必解释也明白:她除了走,再无其它选择。军人家庭,注定与国运紧密连在一起——国家危难时,军人必须坚守到最后;而自己选择主动离开,或许可以为夫君,留存一份希冀和寄托!
“舍小家,保大家,但愿家国两全,夫君平安!”月儿闭上眼,心里偷偷许了个愿。
余下的日子似白驹过隙,相聚的每一分每一秒,两人都如同对待一生般珍惜。月儿惊讶地发现,夫君仿佛换了一个人,不仅说话温柔了许多,每天傍晚也是及时地回来,一起说笑着吃团圆饭,还经常带给她一些喜欢的小东西;而自己也变化不少,不仅更加独立勇敢,也更加坚强沉稳,笃定安然。夫君忙于军务的时候,她便将腕上的铁镯,小心地取下来,捧在手心里一遍遍观瞧。铁镯乃凤翅镏金镗的镗尖打造,上面刻着夫君、她和五斑驹——全是小时候模样!每次看到上面的自己扎着总角,她都忍俊不禁,俄而憧憬万千:“真希望永远生活在镯子里,我们仨快乐的每一天,永不分开!”
只可惜,那一日终归还是来了。那个灰蒙蒙的早晨,吃罢一生中最难以下咽的饭食,夫妻俩携手来到了江边。斜在滩上的一叶小舟旁边,成为两人最后的离别之地。
“以前只要我们拉了勾的事,你从未负过我。”迈步登船前,月儿含泪提醒。
“相信我,我一定会好好的!”成都极力安慰妻子,然而心里头,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月儿伸出小指,盯着他道:“我俩再拉一次!”
成都点点头,默默伸出一根小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勾得那么紧,几乎要将他的魂勾走!成都深吸口气,强掩饰住心疼,板脸道:“快走吧,到对岸等我!”
城外隐约传来喊杀声,月儿不敢再耽搁,牵五斑驹一并上了船。两个军士合力摇橹,将小船悠悠驶离了岸边。月儿握紧灵犀剑,含泪望着夫君渐分渐远——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江都城外,十八路反王合兵一百八十万,蜂拥而至。一方面,他们是奔着炀帝宫中的财物;更重要一点,还欲争夺传国玉玺。
旧朝覆灭,一切秩序尽皆打破,那些骁勇雄豪,哪个没有野心?哪个面对金钱与权力,能熟视无睹,安之若素?抢得了财宝,便可以招兵买马,扩大实力;若能夺取玉玺,更有机会号令天下,问鼎中原!十八路反军各怀目的,却又彼此协作,大隋已到了最后的存亡关头。
“中午前务必要攻破城门!”瓦岗军新首领,西魏王李密向下属吩咐道。诸将得了令,立刻重整队伍,向江都城发起新一轮进攻。
天宝大将屹立在城门下,战袍与铁镗上的血水淌成了溜。才伐倒一拨敌人,接着又拥上一群,层层叠叠,密似织网,更显得他自己孤立无援,形单影只。
“城上守军快所剩无几了!”一旁观战的几个反王,在马上得意地冷笑:“纵他有三头六臂,一个人也休想守住这城门!”他们只待取下天宝大将的头颅,好伐倒大隋最后一根顶梁柱。皆以为胜券在握时,李密乍然变色道:“我的马这是……?”
话音刚落,其余坐骑同时出现异常!它们似乎同时嗅到什么,鼻孔直喷,脑袋乱晃,皆试图掉头逃命。
“究竟为何?”
“莫非附近有猛兽出没?”
众王面面相觑间,极力把控缰绳。正惶惑时,一位不速之客骤然闯入视线……
月儿在对岸等了大半日,一直得不到成都半点儿音讯,心中焦急如火,就对随行军士道:“替我照管好五斑驹,我要独自回去一趟!”两个军士极力挽留,却始终劝阻不了,只好一齐跪下,将实情道出:“将军命我们上岸后将船凿沉,此刻恐怕您再回不去了!”月儿起先以为,夫君乃担忧自己又跟去,身陷险境。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他欲破釜沉舟、以身殉国之举。联想到他诸日言行,无不映照赴死决心,瞬间惊惶失措,冲着对岸痛哭起来。
这时,五斑驹缓缓走过来,将健硕的身躯靠到她身旁——五斑驹不会说话,但此刻非常想安慰主人,它像个勇敢的男子汉一样,默默陪在一旁,目光深邃地望着对岸……
没人知道它在想什么,但它脑海里,一定在思潮腾涌;没人注意到它的情绪,然而此刻,它必定是热血沸腾!安静伫立了许久,五斑驹忽然转过身,用唇触了触月儿的额头,似作诀别,而后忽然一声长嘶,跃入水中。
“五斑驹!快回来,回来!”
任大家如何呼唤,它都无动于衷,像一位慷慨赴死的壮士,义无反顾,战不旋踵……
渡过河后,五斑驹焦急地一路搜寻——哪里人多,哪里厮杀最凶,它便往哪里去。追随主人那么多年,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仗,它知道主人一定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
这样一匹无主宝马,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舍命穿梭,吸引了无数敌人注意——有人想拦阻它,有人想擒获它,还有人想杀死它……但无论前方再多凶险,哪怕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都阻挡不了它寻找主人的强烈信念!
江都城下,五六个反王的坐骑一齐失控,大家猜想附近大概有猛兽出没,正惶惑间,一位不速之客骤然闯入视线。
“看,那匹马!”
众反王几乎同时发现,眼尖的当即色变:“不好!是赛龙五斑驹!”
“快拦住它!”李密大叫道。
下令已迟。五斑驹挟风而至,如疯了一般生死不顾,接连跃过数道人障,直冲入圈内。周围敌人,在立起来一丈多高的五斑驹面前,顿时渺似蝼蚁一般。“不好啊,踩死人了,快跑啊!”敌众扔了兵器,如鸟兽散。
成都只身伫立城门前,正杀得昏天黑地,四周敌人却眨眼间烟消云散!正疑惑间,蓦然发现一匹战马立于前面。收了镗,望着那从小就再熟悉不过的黑白花色,顿时凝噎,手中的镗剧烈颤抖不止……
一声嘶鸣震天动地,终于又见到主人!五斑驹兴奋得连连点头抬头,成都这才缓过情绪,张开怀抱热烈地拥上去:“好兄弟,你又来帮我!”他抚摩着爱驹脑门表示感谢,它也立即在他肩膀上蹭蹭,表示亲近。
“可是,这里太危险了,你不该回来!”成都虽甚感激,但心中更多的是愧疚和心疼。他狠锤自己的脑袋,万分后悔地道:“我已吩咐过兵士将船凿沉的呀?”原来,他确有舍身成仁之意;更重要的一层,是阻止月儿和五斑驹再涉战场,身陷险境。“我发过誓,绝不让你再上战场,可你怎么就又回来了呢?”成都越说越自责,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五斑驹双眸通红,长睫毛一闪,泪水扑簌簌落下。战场艰险残酷,多少坐骑弃主自逃,而它为救成都,冒险泅渡过江,一路闯过刀丛和围追堵截,那份忠诚坚贞,绝不亚于人与人之间的情义。或许,在它心里,从来就没把自己当作一匹马——它已然是一个人,是主人的一位挚友,生死战友!
“首先破城者,赏金千两!”李密一声呼喝,密密麻麻的敌人立时又围拢上来。成都不由后退几步,紧紧倚住城门持镗而立,做出决一死战的架式。
“将军,快上马!”城上的戍卫提醒。
成都瞅瞅五斑驹,心中打定主意:“已铁了心再不用它,就让它自己慢慢走吧。”
五斑驹却不动,一直静静站着,耐心等着他,眸子清澈闪亮——一如小时候,等候他出门那般模样!那时,只要午后阳光明媚,成都就带它出去玩。五斑驹便像这样,静静地站在门口,等着他与月儿去骑。“小马你慢些,慢些!”月儿胆小,双臂紧紧搂住哥哥的腰,既紧张又兴奋,小脸儿涨得通红。待两人坐稳,小马立即活泼健朗起来,而且调皮得很,常常喝不住地一路飞奔,惊起鸟雀无数……童年时,他们仨每天快乐地在一起,多么幸福啊!
“将军,再不上马就来不及了!”见四周敌人一步步紧逼上来,城上戍卫们一齐催促。
成都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望着如今的五斑驹体无完肤,形销骨立,他怎忍心再去使唤!双手轻轻抚摸它身上的一处处伤疤,成都心中默念:“如果有来生,我愿与你互换,任凭驱使!”
他正黯然神伤,五斑驹忽然一声嘶叫,轰然跪到地上。“呀!你们看!”戍卫们皆大吃一惊——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匹马,居然,居然……
成都也极为讶异——五斑驹的鞍桥正对着自己腰间,莫非是让我去骑?联想到小时候,他与王顺打赌,眼见对方的牛遥遥领先,即将获胜,关键时刻也是五斑驹主动跪下……
“它这是让你骑呢,快上马,都都哥!”童年情境再现,当日扎着总角的林月儿涨红着脸大声呼唤,心甚着急。
恍惚中他扶住马颈,略一抬腿,便稳当跨坐上去。
五斑驹一声嘶鸣,霍然立起——他亦从童年的梦中惊醒——望着手中实实在在紧攥的缰绳,立刻恢复一往无前、横扫一切的骁勇,只听他万丈豪情道:“好兄弟,我们走!”双腿略夹马腹,倏忽如箭般冲出。
“大隋城门在此,有种敢来!”成都狞髯张目,气逾霄汉,奔敌将冲杀过去;五斑驹喑恶叱咤,风行电扫,敌众瞬间溃散。
“莫逃,快来领赏!”宝镗与宝驹一结合,立时发挥出各自的最大威力,霎时只见:镗打的委成一团,马踏的顿成泥糟,扫手足骨断筋挠,踢天灵脑浆迸裂,一时间天地变色,鬼哭神嚎……天宝大将与赛龙五斑驹,浴血捍卫大隋最后的尊严!
“大王,这一人一马甚是厉害,我们无人能敌!”几个先锋将军败下阵来,向李密禀报。李密急于进城夺取玉玺,怎甘心被区区一骑拦住?他瞧战场上自己人节节败退,不由拉长脸道:“放箭!”
“可是……”诸将还想辩解,他却不给机会:“放箭!”部将们虽不情愿,却只能照办。
成都和敌人正胶着一团,猝然间箭如雨下,各方死伤无数。见人和马打滚似油煎,想那反王为取胜利,竟不顾敌我,成都气得几乎将牙咬碎:“此人若称帝,天下必苦!今日不除你,难救苍生!”一催五斑驹,冲李密直杀过去。
“快拦住他!”李密声音颤栗,拨马便逃。二十余部将舍命拦阻,才勉强掩护他逃走。
脱离了险境,李密随即改变行动计划——交战时,他见天宝大将张口“大隋”,闭口“苍生”,知其对大隋情深,忠厚善良,与奸佞狡猾的父亲绝非一路。想那老贼已弑君自立,玉玺断不会交予其子,便撇开这边,转与夏明王窦建德一起,全力追剿宇文化及。
事情证明,他判断得非常准确。追上宇文化及,果然得到玉玺,其人被窦建德,一刀砍为两段。
江都城下,各路兵马还在和隋军鏖战,忽然有人发现,西魏王与夏明王不见了!一喽罗跪下禀报:“见二位王带许多轻骑,往潼关方向去了。”诸反王如梦初醒,纷纷率兵去追。“得玉玺者得天下!”众家各怀心思拼命追赶,驿道上万马奔腾,尘烟滚滚。
然而千追万赶,不如神机妙算!等人马到时,玉玺已被李密先得。“怎么办?抢!”诸王谁肯善罢甘休,一齐剑拔弩张,准备动武。
瓦岗军实力本就最为雄厚,又获窦建德相助,因此李密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只见他略使眼色,属下当即操弄兵器,又把马勒得奋蹄嘶叫,摆出一副冲锋架式。
由于追赶时匆急,诸王所带兵马不多,对方这一鼓噪起来,更显自己势单力薄。可放弃,却不甘心;权宜之计,便也把马挤出声响,竭力壮大气势。
“哼!虚张声势!”李密一眼看透对方,不屑地一笑。只见他一挥手,瓦岗军风樯阵马,气势威严地整体进逼五十步,立时现出一副泰山压顶之势。
“稳住阵脚!不许慌!”诸王强作镇定,大声命令:“他们这是心战,想不战而屈人之兵!莫怕,快把战鼓擂起来!”霎时间鼓角大作,震天动地。
双方就这样在旷野中对峙着,人喊马嘶一浪高过一浪,谁也不肯轻易让步。
“嗷——”,就在这时突然一声怪啸,刹那间万马齐喑!“怎么回事?哪来的虎啸声?”窦建德骤然紧张,四处张望。李密还算镇定,他回味那声音极远,似顺风而至,像是紫金山方向——抬眼远眺,忽然脸色煞白!
“嗷——”又一声啸叫,众人这才看清,这怪叫源自一匹马;一匹凶神恶煞、漆黑锃亮的战马,声威赫赫震慑全场!
“赖麒麟!”诸王不约而同胆寒,坐骑亦不禁后退几步。远处马上之人虽仍看不清楚,但见其手中两柄特大号铁锤,料定是李元霸无疑——那俩玩意儿是杀人魔王的标记,四明山一战诸王已深深吃教!
江那边,插在滩头的灵犀剑陡然鸣振起来。“夫人!”俩军士大吃一惊。月儿轻瞥一眼宝剑,便又将目光投向杀伐喧嚣的对岸。她知道,眼下除了求天保佑,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一遍遍在心中祈祷:“求上天千万保佑夫君!即便拿我的命去换,也一定要使他平安回来!”
她不知道,夫君此刻其实并无大碍。有了五斑驹助力,敌兵根本无法近身,只能频频放箭。而宝驹受过专门训练,捷敏灵活,速度又快,屡次化险为夷,敌人干瞪眼,却始终没办法。
作为天下第二条好汉,能对天宝大将构成真正威胁的,其实只有李元霸一人。作为实力超群的天下第一条好汉,李元霸刚现身潼关,灵犀剑便立即有所反应。可冥冥之中,宝剑怎就知道两强必然相遇?是占卜?是机缘?还是命中注定?反正没人能说清楚!但誓死保隋的天宝大将宇文成都,与一心立唐的赵王李元霸,必然不共戴天,势不两立;他俩的坐骑,赛龙五斑驹与一字墨雕板肋赖麒麟,也注定成为一世解不开的冤家。
“哎呀,果然是李元霸!”随着来骑渐渐走近,人们终于看清马上之人样貌:骨瘦如柴,面如病鬼,一头黄毛束在中间,尖嘴缩腮……诸王一阵蹙眉,这厮长相要多丑有多丑,要多凶恶有多凶恶;遇着这猢狲精,着实比遇见鬼都让人头疼!窦建德绷着脸道:“上次一役,诸王早已被吓破胆,今日哪敢再惹他!”自己有心回避,却发现马不听使唤,只是眼神凄惶地低了头直喘粗气——它虽不识人,却被迎面赖麒麟的威势震慑住。
“哈哈,果不出李道长所料,都在这!”李元霸笑似鬼嚎,嚷嚷道:“哪个得了传国玉玺,还不赶紧献出!”
他所提“李道长”,乃历史上著名的李淳风是也。此人神秘异常,料事如神,在传说中似半仙一般人物。李元霸就是依从他建议,从潼关抄后路,以截夺玉玺。之前诸王只顾与隋军拼杀,怎料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现在李家四子想坐享其成,虎口夺食,哪个愿答应!
“我们这里十八家大将甚多,何惧你一个黄毛小厮!”程咬金一挑头,各路义军遂齐心杀上。
可他们哪是李元霸的对手!只见他抖动臂膀,双锤像风车一般抡起来——八百斤一对铁疙瘩,掼顶盔脑浆迸裂,砸铠甲骨断筋折,纵使隔着盾牌,也一样把人打成泥糟;赖麒麟更是凶恶,张大嘴疯咬,尥蹶子狂踢,完全没了马样,倒像一只从幽府里蹦出来的、专门噬人的野兽……不多时,就滚滚头颅没马足、叠叠尸骸堆成山。
窦建德目瞪口呆,丧气地道:“这小子有四象不过之力,我们在其面前,全如拍苍蝇一般!”李密无奈地摇头:“罢了,罢了!还是给他去吧!”只好献上玉玺,求放回国。
李元霸依旧不饶,锤点众王道:“你们这些狗王若要归国,写下降表跪献上来,方可饶狗命,不然全都杀死!”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尚在犹豫,却有鲁州净秦王徐元朗争辩道:“你是王,我也是王,凭什么要俺跪献?此言甚属放肆!”话音刚落,就被李元霸抓鸡一样拎起来,扯住两腿撕为两片。
诸王全大惊失色,只好乖乖跪下,接连献上降表。到窦建德时,他站起来道:“我是你嫡亲母舅,也跪不成?”只见李元霸把眉一竖,不耐烦道:“不相干!你若在唐家做臣子,自然与你些名分。如今做了反王,若不跪献,先前就是榜样!”窦建德无奈,复又忍气跪下,献上降表。
收了玉玺与降表,李元霸正欲离去,坐骑却蓦地暴躁起来。
“你今天还没玩够?”元霸嘟哝着,勒缰绳兜转七八圈,但仍控制不住。跪在地上的反王们偷偷窃笑,却猛然发现,不远处自己的坐骑,也一并躁动起来!想起先前赖麒麟逼近时,同样这般怪异,诸王瞬间吓出冷汗——难不成,另有……
大家四处张望,什么也没发现;拢起耳朵听,只闻风吹草木沙沙响。而就在皆以为虚惊一场时,有耳尖的突然辨出一串蹄声:“你们听!”诸王皆戎马半生,对这蹄声却甚是讶异——如此轻捷迅疾,好似足不沾土!虽尚未谋面,但这匹马飞扬奔逸形象,已隐然若见。
在一片注目中,一匹黑白花骏马骤然跃出地平线。只见其竹批耳峻,颈长身修,风入蹄轻,骁腾超逸,果然不同凡响!“哎!好一匹天马!”窦建德一边盯着它艳羡地张大嘴巴,一边胳膊肘轻碰身旁李密,不停地赞叹。李密瞥他一眼,轻叹一声并未回应——他正心痛着玉玺,哪里有心情赏马?
那马鞍上之人身材魁伟,腰大十围,金面长须,虎目浓眉,头戴一顶双凤金盔,身着锁子黄金甲,手中一柄凤翅镏金镗熠熠生辉。“天宝大将!”众人望之凛然,犹视神明。哪想他百万敌军里孤身奋战,居然仍未死?这得多强的战斗力?真叫人恐怖至极,匪夷所思!
诸王蜷缩在地,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他骑那匹马是……?”寂静里,偶有人悄悄打听。
“赛龙五斑驹!”身旁跪着的人匆忙挤眼示意。
忽见五斑驹两耳竖起,嗷唠一声振鬣长鸣,诸王几匹坐骑顿时四脚朝天,尿屁流出;五斑驹再叫第二声,全场马一齐炸群!
“糟糕!”窦建德话音刚落,一股尘土扑面而来。诸王下意识地赶紧抱头,一齐跪伏到地上苟延残喘。万蹄奔腾中,只感觉尘浪蔽天,山峦与大地一齐震颤。
等马全都跑尽,所有人浑身战栗,脸色苍白如纸。窦建德踉跄起身,满腹怨气道:“赵王一锤只杀一人,可五斑驹一声吼,差点害我们一遭命丧蹄下!”众人再寻李元霸,竟不知去向。
原来,赖麒麟刚刚受到惊吓,和其它马一样不顾一切顺风奔逃。李元霸几次勒缰,它都猛地蹿起,接着一低头,脖子一梗,继续没命疯跑!几番控制不住,李元霸便放弃,任由马跑出七十多里,直到一座岭前才慢下来。
“驭!”刚将赖麒麟停稳,忽闻身后不远,有马打响鼻。想那诸王与一干喽罗数千匹马,早已被甩得无影无踪,什么马如此能耐,竟能跟上自己?回头一瞧,见是天宝大将端坐马上。“好脚力!”李元霸嘻嘻一笑,倒未觉吃惊:“能和赖麒麟匹敌的,唯有你的五斑驹了!”
这话其实是高抬了赖麒麟。这一路又急又快,他不见自己的马鬃毛凌乱,鼻孔呵气如吐雾,哪比得上五斑驹气定神闲,汗都不出!但成都没心情关注这些,他满心惦念的是玉玺,如何夺回玉玺。
这神秘而又神奇的一方玉,自秦朝一统,在上面刻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起,就永生永世与皇权联系在一起。任何王朝要证明自己是“正朔”,即拥有前朝正统的继承权,必须有这枚玉玺作证明。因它是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传国信物,因此又被称为“传国玉玺”。今日若失去它,大隋就算“天命已绝”,往后即便再立新君,也只能是百姓口中的“白版皇帝”,不为世人所承认。
“快把它交出来!”成都倍感责任,面色严厉。
“你想要什么?”李元霸依旧嘻嘻奸笑,仍在装糊涂。他知道对方不敌自己,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噢,莫非你想要这个?”说着,从怀中掏出玉玺,在眼前一晃:“有本事过来取!”
见到玉玺,成都血气翻涌,恨不得一下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正要催马,忽闻背后疾风凌厉,不由赶紧伏鞍,拨马闪到一边——几支弩箭堪堪擦身而过!若非坐骑配合默契、机敏伶俐,此刻已然遭暗算。
“好兄弟,我又欠你一命!”匆匆谢过五斑驹,他便和追上来的唐军战在一起。
这支唐军说来奇异:着装上,清一色的黑盔黑甲黑面罩,大白天只露两眼,十分诡异神秘;武器异常精良,每人或弩或弓,槊、枪、刀、剑一应俱全,另配啄、锤、斧、鞭等砸击兵器;最离奇的是他们的坐骑,成都暗中观察,皆乃西域千金难觅的顶尖良马。“难怪能跟随五斑驹,这么快便追上。”他心中疑惑:“装备居然比骁果军还精良,这究竟是一支什么部队?”
交手后,成都更是吃惊不小:“这些骑士个个出类拔萃,以一当百,放眼朝廷百万官军,也难觅一支如此善战骁勇的队伍!”
李元霸一边观战,一边不住得意地冷笑:“天宝大将,叫你尝尝唐家玄甲军的厉害!”
玄甲军枪扎一线,斧劈铮光,招招用狠,步步紧逼。“幸亏来人不多,否则绝难应对。”成都心念之余,招招式式不敢有一丝含糊;只见镗似蛟龙飞舞,护马遮身,弹挡拨打,处处精湛缜密。
岸的另一边,灵犀剑已然灼红!
月儿虔诚地跪在地上,紧紧盯着宝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都都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两个军士也不住祈祷:“老天爷,请保佑大将军平平安安,千万别受伤!”
五斑驹似乎能听见这些心愿,闪烁着大眼睛,愈发奋勇顽强:二三十敌骑把它与主人围在中央,狼群一般疯狂扑上;它一边闪避敌人刀剑,一边应对同类的尥踢撕咬,真可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嗯?这鞍上人斗人,坐下马斗马,单骑对数十骑,竟丝毫不落下风?”李元霸侧目观看,心中不由掠过一丝惊奇。
“幸好有五斑驹在!”成都心叫。
双方打过半多时辰,唐军不断有人被挑落马下。李元霸着急,心中暗忖:“玄甲军乃二哥世民汇集八方精锐,经严酷训练而成,不想在这厮面前讨不到半点便宜。眼看天色不早,玉玺还在自己身上,需尽快送到长安才好!”想到这,便大吼一声:“尔等速速退下,看本王亲自出马!”
见对方杀上,成都猛捣几镗,又接连挑翻两员敌将,随即纵出圈外。一声“吁”后,五斑驹令行禁止,再如雕像般纹丝不动。
刚才厮杀恶斗未觉恐惧,眼见这利落操作和铁似军纪,玄甲军皆被镇住!行伍之人都清楚,什么是真正的战斗力,一切严酷的训练莫过于此。
“收兵器!”玄甲军中有人低沉地一声令后,所有人都一齐默默把兵刃收回到入鞘状态——这是玄甲军的敬意,这支从三军中汇聚最强者组成的特种部队,对强大对手由衷表达的敬意!
“天宝大将——赛龙五斑驹,不简单,不简单!”李元霸敛住嘻笑,也不禁从心底夸赞。尽管往常目空一切,可今天在他眼中,这一人一马在战斗中的表现堪称完美,甚至称得上无懈可击、浑然一体!所谓英雄识英雄,李元霸再说话的态度,陡然间尊重了不少。
“你,是条汉子!今日我不伤你,你还是归顺我大唐吧。”他改为劝降。
成都冷笑一声,拒绝道:“抬举我了,我恐怕会叫你失望。”
“放心,归顺我大唐后,高官厚禄一切随你……”
李元霸还想说,成都却鸟都不鸟道:“我只知有大隋,从未知有大唐。”
“你……”李元霸面红耳赤,恨恨地威胁道:“不要逼我杀你!”
哪知成都仰天大笑,一字一顿地道:“国事千钧重,头颅一掷轻。”
“休要逞能!你现在连镗都拿不稳,如何打得过我?”李元霸喝问。
成都瞧着他,冷冷地道:“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今日若夺不回玉玺,大隋便要彻底灭亡,我怎有颜面苟活于世?”
“好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见硬的不成,李元霸转而软下口气:“听说你家中还有一妻子,你若一死,不怕她伤心难过?”
一句话戳到了痛处,成都猛然愣怔住——刹那间,遗憾、愧疚、苦楚、寄盼……多少情感掺合在一起,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只知今日以后,绝无可能再见到她,夫妻自此生死永隔!
突然见他松一松粘在血肉上的左护臂,从中衣的袖口上猛然扯下一缕白布,认真系到五斑驹颈后的一撮鬃毛上。“月儿,为夫这便要走了,莫要再等我!”成都心中默念。
“不想投降,你也可选择逃走!你知道,我的马追不上你。”李元霸单锤一指:“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不必了!”成都斩钉截铁道:“战马不是用来逃跑的!好兄弟,同我上!”五斑驹一声啸叫,四蹄劲蹈,载着天宝大将奔李元霸冲杀过去。
师父紫阳真人曾叮嘱,“将来若遇见使镏金镗的,切不可伤他性命”,因此当年比武,李元霸手下留情。今日见对方拼命,便不顾师言,杀心骤起。锤镗碰过后,成都力不及他,镗被打到一边。李元霸借势扑上,一把将他擒住,往空中一抛,接住两脚,一用力便撕成两片。
两瓣尸体,血淋淋地落在地上;尘土和草屑纷纷扬起,终又归于静寂。
可怜成都,从十几岁孩子开始跨马从军,济国安邦,御侮保家,一杆凤翅镏金镗打遍南北……最终仍不免战死沙场,留骨青山!噩耗传出,隋军恸哭一片,再无心抵抗,走个干干净净;隋朝最后一缕实力,随着他的死,转瞬间烟消云散。
灵犀剑煞是神奇,因为沾染过天宝大将的血,由此便认他作主人,与他命运相连。当成都最后冲向李元霸时,插在滩头的宝剑同时跳将起来,骤然赤灼如炼。
“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剑不化了才怪!”眼见周围沙土都开始水气蒸腾,两个军士皆惊惶失措。情急中,月儿赶忙将剑拾起,紧紧地搂进怀中——军士们这才明白,夫人欲以身体为宝剑降温!
伴着滋滋灼响,空气中弥漫开焦糊的肉味;却见她毫无惧色,依旧笃定坚毅:“灵犀啊灵犀,希望你能知晓我心意,佑护夫君平安,大隋平安!”两军士感动地道:“夫人真乃巾帼英雄!”
一番虔诚付出,似乎有了效果——剑终于不那么灼人。众人还未来得及高兴,却陡然发现它迥异往常!只见那剑身光芒一点点褪去,须臾便暗淡得如铅一般。
“擦也擦不亮,怎么隐约还传出阵阵寒气?”三人轮番用衣袖擦拭,又惶惑地前后翻看,来回摇晃,宝剑却始终如僵住一般,再不复鸣振。一军士随口道:“这剑怎么像死了一样?”月儿心中一凛,大呼“不好!”,无论如何也要渡河探个究竟。
“夫人,对岸已皆是反军,现在回去凶多吉少啊!”一军士道。
另一个军士也劝道:“天宝大将武艺高强,也许仅仅受伤也未可知。您贸然犯险,万一……”
“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月儿郑重地一揖。“但有些感情,你们真的不懂。”她轻叹口气,将埋藏心里多年的话,和盘托出:“我从小是孤儿,无依无靠,唯独使我温暖欣慰的,只有他俩:一个是时时关心我、爱护我的夫君,另一个就是心灵相通,从小就与我相伴的五斑驹了。”她不由紧握腕上的铁镯,坚定地道:“我发过誓,今生今世,绝不离开他们俩,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甘愿承受!”
俩军士怔在一处,都没了办法。正焦急中,一人忽然遥指对岸叫道:“夫人您看!”
原来是一匹黑白花马,骤然闯进视线。
“五斑驹!”月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终于回来了!”两个军士像看到救星一样高兴。
众人满怀期待,看着它慢慢渡江,一点点地靠近。
但距离近时才发现,那马有一丝异样。“呀!这是?”一军士陡然变了表情,另一人也随之发现了端倪。他俩紧张地偷瞄夫人,只有她还未注意。
月儿此刻望眼欲穿,心中惴惴像揣只兔子。五斑驹刚上岸,她便迫不及待冲上去,将其紧紧搂住:“你可还好?为何去那么久?都都哥呢?他在哪儿?”一连串提问,马却始终如木刻一般,呆愣伫在那儿。“你怎么了,受伤了吗?”她始觉异样,左右查看起来。
“五斑驹素来聪明机敏,善解人意,今日木讷至此,定有变故!”想到此,月儿急问道:“都都哥,都都哥呢?他在哪里?”她心情愈发急迫,不住追问,然而马却依旧没反应,俩军士却悄悄垂了头。“你们俩也……,究竟怎么回事?”
再回头瞧五斑驹时,她终于注意到马颈后的一撮鬃毛上,系着一缕白布——血迹斑斑!“是夫君的衣物!”脑海中骤然似惊雷炸响。
那布料乃她亲自所选,针针线线亦亲手缝制,她岂能认错?但依旧心存侥幸,解下后反复又察看几番。“不会的,不会的!我们拉过勾的事,他从未负我!”她一把攥紧那布条儿,心如刀绞。
“五斑驹,快带我去见他!”见夫人认蹬扳鞍就要上马,两个军士急忙把她拉住:“夫人,天宝大将战殁了,请您一定要节哀!不,他没死,他兴许只是受伤,我要去救他!”月儿紧紧抓住马鞍不放,好似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您真的不能去!别拦我,让我去救他,救……”激动中几番撕扯,自己一股急火攻心,骤然昏倒在马前。
再睁开眼时,五斑驹早已独自过河,不知所踪;苍茫天际,唯见怒滔滔江水,奔涌急去……
李元霸回到潼关,驸马柴绍率众赶来接应。大军还都途中,促然间风云四起、雷光闪烁,转瞬大雨倾盆而下。
“这雷真奇怪,怎么只响赵王一人头上,似要劈下来一般!”众人畏怯,皆不敢靠近。李元霸大怒,擎锤指天道:“天,你为何这般可恶,专照我头上响?”抛锤砸向空中。恰一道闪电袭来,他不免闭眼,那锤将将落下,正打在脸上,人仰翻坠马。柴绍大惊,刚要去扶,却又起一阵怪风,卷得飞沙走石,尘土冲天;再看周围霹雳炸响,火球乱蹿,众人只好暂避屋檐下。
不一会儿,风停雨霁。再来看时,李元霸金冠滚落,马和双锤撂在一旁,人已然唤不醒了。“赵王!”柴绍放声大哭,只得殓了尸身,连同遗物和玉玺降表,带回长安。
主人死后,赖麒麟失去管束,就渐渐脱离了队伍。这日它独自游逛到一座岭前,忽然觉察到气氛怎有些怪异?
似曾相识的地方,血迹斑驳的战场,一柄凤翅镏金镗,斜插在地上——这居然是天宝大将宇文成都的战殁之地!忽然传来一声长嘶,赖麒麟抬头远望,只见一匹黑白花马黯然踱出,截住去路。
退避,已无可能;唯有冲上前,舍命相搏。冤家路窄,弑主之仇不共戴天;战场不留情,新恨旧怨今朝一并算!总之日后,世间要么再无赛龙五斑驹,要么再无一字墨雕板肋赖麒麟,亦或者它俩——同归于尽。
“啾——嗷——”两匹马互不相让,啸叫声此起彼伏,都欲在气势上压倒敌手。腾腾的杀气,有如无形的刀,一浪浪向周围荡漾弥漫,并借助风的威势急剧扩张:莺飞燕舞的岭前,骤然生气皆无;影影幢幢的荫间,阴恻恻戾气骤起;数里外的马帮闻声惊悸,隔山岭的羊群仓惶奔逃……
最后一声咆哮似虎啸狼吼,赖麒麟与五斑驹发疯般冲向一处,杀成一团:扬起身捶击,甩屁股尥踢,扭回头撕咬,纠缠时撞颈,倒地上蹬踹……周身能用的器官皆成为武器,毕生本领与全部力量都顷尽使出,招招要命、毫不留情,卧沙滚石、泥草和血,天地倾倒、一片狼藉。
说来奇怪,朗朗的大晴天,忽然就飘来几片乌云,且不偏不斜,正罩在两匹马的头顶上。几阵疾风袭过,瞬间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山谷里骤然变成另一个世界。
“哟?”隔山岭的羊倌抬手遮头,却未沾半点雨星儿;可雷雨声清晰真切,仿佛就在耳边。“难道是晴天漏?今天许是雷公发怒了!”羊倌摇摇头,略带戏谑道。
霹雳曳着长长的电光,接二连三在周围炸响,寻常的马,必是早被驱散;而五斑驹与赖麒麟,依旧撕扯在一起,丝毫未受影响。它们俩,一匹有铁胆,另一匹有大心脏,都是桀骜不驯、睥睨天下的马中豪杰!暴雨倾盆能怎样?雷声再大又如何?权作咚咚战鼓,反倒使它们血脉偾张,更加好勇嗜杀!
看来它俩今日打不出个结果,断不肯善罢甘休,这场生死决斗,老天也阻止不了。
暴雨泥淖中战斗过一刻工夫,只见赖麒麟鼻孔翕张,步子渐渐散乱,像红眼的疯牛盲目乱冲乱撞;而五斑驹始终镇定,魔鬼步法变幻神奇,像杂技高手一般闪转腾挪,矫健敏捷。又过约一刻钟,赖麒麟张大嘴上气不接下气,瞪着眼慌乱地改变方向,急欲伺机逃走;而五斑驹步步紧逼,越战越勇,完全占据了主动。至此,两匹超群拔类、稀世顶尖的战马,高下已分:赛龙五斑驹,不愧有千场恶战之勇,是真正的无可匹敌,举世无双!尽管它体力早已透支,甚至稍微松口气,就可能一下瘫软在地上,可顽强信念支撑着它,始终傲然屹立!
须臾之间,赖麒麟彻底抗不住,夺命奔逃……
不知不觉间,风停雨霁,天空中高高挂起一道彩虹,宣示世间又恢复了宁谧。岭前陡然一声长嘶高亢悠远,既像郑重告慰,又似思念倾诉,幽幽间天地动容,山应谷鸣。羊倌好奇,翻山循声艰难探来,遍寻四周,只在荒草深处发现一具遍身泥污的马尸,再无其他。
当黑白花身影再出现在江边,夕阳几近落山,昏黄的对岸空无一人。五斑驹啾啾鸣叫着,一个劲儿来回踱步,焦急得像寻不到妈妈的孩子。
月儿昏倒后,俩军士将她背到五里外的一户人家。那家只有一位阿婆,五十多岁,白发苍苍,一脸的慈祥朴实。见到军士俩,老人家不由泪眼婆娑起来:“看到你们这身衣服,就使我想起自己的儿子!”原来,她儿子早年从军死在战场上,因此对隋军有对儿子一般的感情。她信誓旦旦地表示:“军爷请放心,喝了安神药,定使夫人安稳睡到下夜;以后但凡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她的一半,绝不使她受半点委屈!”两军士遂把成都预留的盘缠倾囊相赠,又琐碎嘱咐一番后,便悄然离开。
月儿恹恹似病的坐在桌前,全然不知道屋外这些事情。
“今晚的粥,味道好奇怪——大概是心里苦吧,嘴里面竟也觉得苦。”心里想着,皱眉勉强喝下几口,不一会就困意来袭,支撑不住地伏到案上。
待她呼吸已经均匀,阿婆就进了屋,小心翼翼将她扶到床上。那张小床虽然逼仄简陋,却给予了月儿难得的安宁。在温暖的被窝里,只见她的嘴角微微翕动,不由自主地梦呓起来……
“小马小马,眼睛大大,乖乖听话喝奶啊;小马小马,不哭不哭,我们就是父母了;小马小马,快快康复,爸爸带你去玩耍;小马小马,茁壮成长,妈妈给你修蹄甲;小马小马,蹦蹦跳跳,我们一起上学堂;小马小马,天要黑了,我们一起快回家,一起快回家……”童年歌谣,不经意打开记忆的门,待伸手触摸,却恍如镜花水月,陡然碎裂成一片。
梦,往往是最深刻的心灵映照;一生的爱与思念,又岂是一碗药汤,能够轻易抹却。“都都哥、五斑驹,你们俩别离开,千万不要抛下我!”别时容易见时难,相见时难别更难……梦里团圆夜,醒时泪满襟。
“啾——”一声嘶鸣,像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月儿恍惚听见,顾不上衣着单薄,夺门而出;一团漆黑中,跌跌撞撞一股劲儿冲出五里——喘息未定间极目搜寻,却见江上水气萦绕,白茫茫一片死寂。
“五斑驹,是你吗?你回来了吗?你在哪啊?……”一声声呼唤,却无一丝回应。“难道我听错了?是我想疯了?”她用力捶自己的脑袋,不甘心地流下泪来。
其实刚才那声儿,她委实没听错,真的是五斑驹!
五斑驹寻不见她,一直在河边焦急地徘徊。几次尝试下水,皆很快地退回来——由于夜间水位暴涨,本就宽阔的江面,陡然变得一望无际。江水波涛汹涌地连着排,打着旋儿,在风中喑呜低吼,像一头疯兽不断发出严厉警告:任何人和动物,都不得擅闯它的领地,违者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五斑驹瞪大眼睛,注视了有半个时辰,最后把头一梗,毅然跳入水中。
江水寒凉,刺激得周身伤口猛烈一缩,如锥扎般地痛。五斑驹翕张着鼻孔,强忍着,抽搐着,呼吸深深浅浅,杂乱而慌促。曾连续奔行上千里气定神闲,攀悬崖峭壁镇定自若,闯刀山火海面不改色……今夜,它终于恐惧了!这是陆生动物对水的本能反应,是跟勇气无关的天生畏惧。
但五斑驹别无选择。为了可以尽快回到主人身边,陪伴她、保护她、追随她,它只能在最不利的时间、最不利的地点,以自己最不擅长的方式,在生命绝境中逆势前行——它是那样一匹恪尽职守的战马,那样一个忠心耿耿的朋友;它宝贵的心灵像泉水一般纯洁,纯洁得不含一丝污点和杂质,让人不忍去看,甚至不敢去看……
越游越远,越游越深,越游——水流越急!五斑驹四蹄猛蹬,胸口顶着波浪,起起伏伏地泅泳前进。黑魆魆的江面,像一张吞噬万物的巨口,不见边际,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还需要坚持多远,忍受多久。它孤伶伶地一直游着,一路跌跌撞撞摸索游着,渐渐愈发恐惧起来,像小时候般发出“嘤嘤”的叫声。
接近江中心时,氤氲的雾气渐起,刚能辨出来的影影幢幢的对岸,陡然似隔了无数幔账,须臾间彻底消失。五斑驹逡巡几圈,如同坠进云里,再难辨东西南北。此时它体力耗尽,遍体鳞伤。膺门最重一处旧伤,经赖麒麟撕咬,被扯开成巴掌大的“肉扇”,在水中来回翕动,早已流不出血来。“啾——啾——”,几次沉入水中,它又挣扎着浮起,一连串的绝望叫声,像小儿啼哭。
恍惚中,忽然听见有人在唤它。回头望,是主人成都在身后鼓励叮嘱:“坚持住,不要放弃!要相信自己,你永远是最棒的!”转回头,又有月儿在岸边敞开怀抱,呼唤道:“别怕,你是世上最英勇的战马!大胆向前进,妈妈在前面等你!”五斑驹亢然一声嘶鸣划破夜空,而后使尽平生力气,奋勇向前游去……
翌日微明时,值守裨将入帐禀报:“报告秦王(李世民),昨夜有匹黑白花马独自夜渡,想是那天宝大将的坐骑。”
一旁副将警觉地问:“马上可有人?”
裨将回:“无人。所以属下未放箭,也未去追赶。”
秦王摆手道:“一匹马而已,由它去吧。”思忖片刻,忽然又问:“那匹马过江了吗?”
裨将遂把夜里的情况详细禀述:“昨晚江水暴涨,江面陡然宽了一倍有余,那马一直被阻在岸上,身上似乎还负了很重的伤。子时它跳入水中,游至江心时被浓雾包裹,就再不见了。后夜对岸来一女子,哭唤着一直寻找到天明,由此看来,那匹马多半……”
“葬身江中!”秦王不由眉头紧锁。
“哎!”副将拳锤掌心,痛惜地道:“这样一匹好马,实在可惜了!”不禁一阵摇头。古时战将皆爱马如命,尤其对那些身经百战的优秀战马,不论是敌方的,还是己方的,爱惜之情都溢于言表。
秦王很是理解,一旁劝慰道:“先莫叹息!死亡对它来说,或许并非憾事!”
副将先吃一惊,随即恍然大悟:“您指的是——战死沙场?”
秦王点点头:“这是战马的最高荣耀,也是所有军人的最高荣耀。它、天宝大将,还有赵王元霸——他们三个,都已经得到了!”
副将思忖一番,道:“大王真会开导,我片刻间好像没那么难过了。”
秦王赞许地点点头:“走,咱们一起去看看。”遂带副将及裨将,一同跨马来到江边。
江水如墨,沉默时不知吞噬多少往事;浪花如银,喧嚣间倾吐无尽风流。
秦王触景生怀,感慨地道:“我们不歌颂死亡,但我们赞美有意义的死亡。那些同主人冲锋陷阵、忠心耿耿的战马,它们视死如归,桀骜不屈,其灵魂最终与战场融合在一起,化成永恒——它们即是战场之神!”说完,众人皆为之震撼,纷纷舍鞍下马,面向江中肃拜起来。
良久,副将忍不住问:“以后,还会有这么英勇的战马吗?”
秦王意味深长地道:“只要军人的血性在,英勇的战马,只会越来越多!”
副将异常高兴道:“诚如您所说,将来大唐统一天下,我必请奏皇上,将那些最英勇的战马全刻到石上,供后世瞻仰。”
“这主意不错!”秦王笑道:“但不必太多,否则刻不下。”
“十六匹怎么样?”
“依我看,六匹足矣!”秦王认蹬挺身上马:“通知全军,立即出发!”
“是!”
号角,在耳边震响;远处山脚下,旌旗猎猎!
青峦之巅,一轮朝日喷薄而出,正不可抑止地散发出四射光芒;一大群英勇无畏的战马,嘶叫着、雀跃着,在未来大唐的辽阔疆域上,纵情驰骋!
人常说亲子连心,亲亡子悲。血缘这东西很神奇,那种亲子之间的感情,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失去父母的小马驹,虽然坑口脱险,但却不吃不喝,气息奄奄的又面临着死亡。
“都都哥,你吃点东西吧,月儿求你了!”宇文家的养女林月儿红着眼,使劲摇着小成都的胳膊央求着。小丫头比哥哥小六岁,生的眉清目秀,精致可爱得很。她父亲本是宇文述麾下的一员骁将,在平灭陈国时战死沙场,孤苦伶仃的她由此被宇文家收养。
小成都闭着眼,固执地搂着马驹儿卧在干草堆上,连续几个时辰如石人般一动不动。
这时,宇文述走了过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马厩。老头儿心疼地看一眼孙子,却也无可奈何——他太了解这孩子了,比牛都犟!除非马驹儿什么时候能进食,否则他绝不会碰一口东西。眼看就要上灯,今夜孙儿又得和马驹儿睡一块儿,当爷爷的赶紧命人送去一床被子,还有人与马各自的吃食。
“换了好几匹母马,马驹儿丝毫都不愿亲近;我无奈把奶水挤出盛进盆里,它也仅是嗅一下便扭过头去……老爷啊,小的真的已经尽力了!”马倌田万才,躬着身子央求道。宇文述高堂端坐,一直面无表情:“刚才我去看了,那马两天滴水未进,现在头耷在地上奄奄一息。再不进食,今晚恐怕是它最后一晚。是啊,是啊!”田马倌陪笑道。“是个屁!”宇文述骤然变了脸:“它死了,我孙儿咋办!?”
都说宇文家的老爷们难伺候,田马倌虽长着颗玲珑心,却仍始终摸不准老爷的脾气。这不,顺着他又挨了骂;可上回,逆着他同样地挨骂!“真他妈倒霉!”田马倌心里骂一声,真恨不能脑袋上顶个痰盂过日子。
“我跟你说话呢,你想什么呢?”老爷见他发愣,便又发起火来。
“是,老爷,我听着呢,您说!”
“那个人,你问过他没有?”老爷问。
“哪个人?”田马倌一时没反应过来,瞪着三角眼直发愣。
“就是上次我叫你留下来的那个!”老爷满脸愠色,欲言又止。
“他呀,您可千万别指望了——一样的正闹绝食呢。他说他一生只为先帝做事,饿死不吃宇文家的饭!”
“那就让他饿死!后悔没一块埋了他!”宇文述脸拉得老长,摆了摆手。
“哎,回来!”田马倌刚想走,转身又被叫了回来。“还得想法儿让他吃东西,不能让他饿死。”
“老爷,您说的是人,还是马?”马倌一时没听明白,小声追问一句。
宇文述把眼一瞪:“那个人,还有马,还有我孙子——饿死一个,我摘你脑袋!快滚!”
田马倌悻悻出了厅堂,唤上几个伙计,气汹汹直奔后院而去。宇文家势高权重、宅第极深,四个人七拐八绕,出了后院门,又走出极远,终于来到一座山脚下。这里倚山崖建个小木屋——其实是一座牢房,平时惩罚犯错儿的下人,如今却关押着一个老头儿,据说颇会养马。
“田爷,您瞅瞅,碗里这俩馒头还好好的。”伙计道。
“真的一口不吃是吧?我说,宇文家的馒头有毒咋的?”田马倌一脸不高兴。“我就不明白,老爷为啥那么器重你!你说,你究竟是从哪来的,原先做什么的?”
身旁一个伙计赶紧扒耳朵窃声提醒:“田爷,您可千万不能乱打听,老爷有过嘱咐。”
“怕什么,不就一朝廷要犯嘛?今晚他只要饿死在这,就再没人知道了!”田马倌转过头,略微嫉妒地道:“你说你,能有多大能耐,值得老爷冒险留你?不就是会养马吗?我也会!告诉你,宇文府的马厩可大着呢!你说说,你最多养过几匹马?”
“比你多。”黑咕隆咚的牢房里,幽幽传来一句。
“什么?吹吧你!”田马倌把眼瞪得溜圆:“谁人家能比宇文府大?有宇文府排场?养的马比本田爷还多?”黑暗中,就听他把胸脯子拍得啪啪响。
“哈哈哈哈……”牢里回应一阵狂笑,这轻蔑的笑声把田马倌气得直翻白眼。
“他疯了!是,这人疯了!”伙计们纷纷打圆场:“田爷,咱千万别跟这种人生气。”
田马倌就坡下驴道:“是啊,我怎么会跟疯子较劲。”他摇摇头,转身要走,忽然想起宇文老爷恶狠狠的那句话:“那个人,还有马,还有我孙子——饿死一个,我摘你脑袋!”
“不行!把牢门打开。”田马倌回头吩咐:“把馒头拿着!”他和三个伙计躬身钻进牢门,不一会儿里面传来抗拒的惨叫声。
“治不了马,我还治不了你!”寂夜中,田马倌凶狠的声音传出老远。“你们都给我听着,以后轮流过来喂饭,谁把老家伙饿死,我摘他的脑袋!是,是,田爷,小的们都记住了!”
别小看宇文府的一墙之隔,若说后院是月黑风高的地狱,前院便称得上是月朗风清的天堂。
“小马啊小马,你的父母没了,你居然也想死,你难道想叫它俩伤心吗?”小成都双臂搂着马颈,小脸儿紧紧贴着马腮——他要让它清清楚楚地听进他说的每一句话,不管它听懂还是听不懂!看哥哥水米不进始终自顾自说着,蹲在一旁的林月儿,一边心疼他,一边心疼小马驹儿,两只小手不住地在脸上抹泪。
“小马啊,你若今晚死了,我就陪你去死。我会永远陪伴你,照顾你……”
当马厩旁老榆树的梢头挂月,哭累了的丫头终于熬不住,蜷在墙角睡着了。
小成都轻轻地为她盖上被子,旋即又搂着马驹儿躺下。尽管草垛寒凉,可他内心却无比滚烫:“小马不冷,我为你取暖!”搂着心爱的马驹儿,仰望夜空中的星星,忽然觉得,它们就像小马父母的眼睛,正慈爱地眨眼闪烁!
孩子突然笑了:“快看啊小马,你父母都还在,一直在天上看咱俩哩!它们告诉我,让我好好照顾你,还嘱咐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许调皮,必须茁壮长大哦……”喃喃中,疲累已极的小成都,恍然进入梦香。
朦胧中,他发现自己陡然变成了“妈妈”,不仅每天形影不离地呵护小马,还温柔地给它哺乳呢……
第二日清晨,太阳似乎格外殷勤,早早地爬上枝头,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叫着,似要有喜事发生。
“都都哥,醒醒,快醒醒啊!”小成都禁不住摇晃,睁开了疲惫的眼睛。
“你看!”
顺月儿手指望去,他惊讶发现:盛奶的小盆空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四处寻望,这才注意到僻静角落里,马驹儿颤巍巍地站在那儿,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正望着他俩呢!
“太好了!它终于肯吃食了!”小成都兴奋得手舞足蹈,随即风一般跑出去;不多一会儿,又端来一盆新挤的热乎乎的马奶。
只见马驹儿慢慢靠近,先是低头在他手上嗅了嗅,随即扎进盆里,畅饮起来。“成功啦!马驹儿活过来啦!”两个孩子涨红着脸,兴奋地抱在一起又蹦又跳,笑声高翔在湛蓝的天空中。
一匹传奇的马,自此奇迹般地活下来。
自从有了马驹儿,小成都的日子快乐了不少:每天读书和习武之后,他都亲自给它喂食;其它洗澡、梳毛……不厌其烦。朝夕相处间,马驹儿也对他格外依赖——它似乎已经把小成都当作妈妈,不论他走到哪,小家伙儿都跟得紧紧的,连他上厕所也不例外。
“都都哥,我好羡慕你。”终于有一天,月儿幽幽地道。
见她撅起了小嘴,小成都有些着慌:“怎么了月儿,谁惹你不高兴?”
月儿把手一指:“它。”
“谁?”
“它!小马驹儿!”
这下可把小成都整懵了:“它怎么惹你了?”
“你看它呀,眼睛片刻都不离你身,走哪跟哪,你再看看我。”月儿当场走了几步:“你瞅瞅,我在它眼里跟透明人似的。”
小成都哭笑不得:“那有什么办法啊?又不是我让它这样的。”
月儿不高兴道:“不行,这不公平!当初是咱俩一起救的它,我也是辛苦熬夜的,干嘛它现在只认你?”
小成都眨眨眼,调笑道:“后来你不是睡着了么!”
这一逗不要紧,差点将月儿气哭:“不带这样的!”眼见她嘴一撇,眼泪就要下来,小成都赶紧陪不是道:“错了,哥哥错了,全都怪我!”哄了半天,才把她快要决堤的泪水止住。
“这样吧,以后喂马的任务交给你,洗澡、梳毛由我,怎么样?”
“不行,梳毛也归我。”月儿想也不想道:“我每天梳头的时候,就一并给它梳了!”
可把小成都逗得哭笑不得:“行,全按你说的!”
“我们走喽!”月儿说完,高兴地牵起马驹儿就一溜烟跑远,边跑边道:“不许反悔!”
这日早上,宇文述与夫人坐在堂桌旁,闲聊起孙子。
“我说老头子,最近咱家孙儿你可得管管了。”夫人一脸正色道。
“他又淘气了?”宇文述有些惊讶。
“那倒不是。”夫人摇摇头:“还是他那匹马。下人告诉我,他成天与马在一起,都快入魔障一般。”
宇文述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当啥事!”
夫人生气道:“你可千万别不当回事!你看他爹,打小提笼逗鸟,长大终成纨绔子弟,到现在你想管也管不了。”
“都成家了,我管他做啥!?”宇文述自在地呷口茶。
“你还得意?”瞅老公摇头晃脑的样子,她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知道现在,人们管宇文化及叫啥?”
“叫啥?”
“轻薄公子。”
“混蛋!”老爷子勃然大怒:“谁敢取笑我儿子,看我不宰了他!”
夫人幽幽地道:“他上周又当街抢俩姑娘,还把京兆伊打了——现在坊间,私下都这么叫。”
宇文述紧锁眉头,青筋暴起的手把茶杯攥得紧紧的,再不言语。
临了中午,小成都下学后,来看爷爷。
“爷爷好!”孙儿躬身问候,极有礼貌。
“下学了?”宇文述冷峻地点点头:“我也正想找你!”
小成都一愣,伫在门口不知说什么好。
“中午过来,有事么?”宇文述问。
小成都扑闪着眼睛,指向门外:“孙儿是为它来的。”
老爷子的脸色瞬间更加难看:“好,我也正想说说它!”
这下可把小成都彻底弄懵了,但他还是拱手镇定地道:“孙儿遵听爷爷教诲!”
宇文述指向门外,斩钉截铁地道:“这匹马,不能留了!”
“为何?”小成都惊愕地瞪大眼:“它可是做错什么?”
“你毋须多问,照我说的做——要么杀了,要么你尽快送人!”
“可是,”孩子一脸委屈:“您总得给孙儿个理由吧?”
“理由?”宇文述没想到,这孩子还必须要个理由;行,那就给你理由!
“跪下!”爷爷严肃地道。
小成都一丝不敢怠慢,利落地跪下。
“你可知‘玩物丧志’四字?”
“孙儿知道。”
宇文述点点头,又问:“那你可知我宇文家的来历?”
小成都摇摇头。
宇文述就将家族不为人知的历史,向其娓娓道来:“咱们家本姓‘破野头’,祖先曾是鲜卑宇文部酋长的仆人,便改姓宇文。”
“破野头?”小成都听着,忍不住想笑。
宇文述却不生气,继续道:“人穷,姓也就跟着卑微——但这么卑微的姓,最后也坚持不下去,被迫随了酋长姓。”
“我们不改不可以吗?”
宇文述突然笑了:“对酋长来说,仆人就是一件私人物品;有时候,甚至连‘生命’都算不上——他们可以把你卖了或者送人,也可以像一块石头那样扔了,埋了。当然,主人高兴的时候可以赏赐你东西,但发怒的时候,你可能连条狗都不如!现在我问你,我们不改可以吗?”
这问题又抛回来了,把小成都好生难住!
宇文述倒不用他回答,自己阐明道:“在绝对权力面前,奴隶哪有什么选择权,莫说你姓什么,连生死都身不由己;能握在手中的,只有一根草芥罢了!所以你说,我们不改姓,可以吗?”
小成都沉默了,再不作声。
爷爷继续道:“改姓后,我们祖先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他们开始熟习弓马,骁勇善战,建功疆场,经过一代代人的努力,向权力中心不断迁跃……至你太爷爷宇文盛时,已经拜为北周上柱国,而爷爷我为隋左卫大将军,皆地位煊赫。”
“爷爷我懂了!”小成都十分聪明:“您是担心我整天以马为乐,玩物丧志,恐日后辱没家族。”
宇文述深吸一口气,突然话锋一转:“先帝在时,曾封你‘镇殿大将军’,号‘天宝大将’,所赐的金牌还在吗?”
小成都从怀中小心托出:“孙儿一直戴在身上。”只见那明晃晃的金牌上面,书有“天下第一横勇无敌”几字。
宇文述不无忧虑地道:“你小小年纪,背负这么大荣耀,多少人对你眼红,千万别不思进取!”
“爷爷放心,”小成都拱手道:“我已将马驹儿托付给月儿,以后全部精力,都用在读书习武上!”
宇文述满意地点点头:“明白就好!起身吧。”
小成都却跪着不起:“孙儿还有一事相求。”
见他欲言又止,宇文述疑惑地瞅一眼门外——小马驹儿还站在那里呢。
“仍然是为它?”
“是!”
“哦?”居然还是为它,宇文述一时真猜不透这孩子在想什么。
见爷爷很不解,小成都解释道:“马驹儿来咱家已经三个月了,我整天‘小马、小马’地叫着,却连个名字也没有。爷爷博识多学,又文韬武略,恳请您给它取个名字!”
本来大晌午的看到它颇有些烦,可让孙子这么一恭维,宇文述心里竟也飘飘然起来。“好吧!”老头儿痛快地答应,一边捻着胡须,一边认真思考起来。
马驹儿为雄性,虽是白马,通身却长满不规则的黑斑——但与普通杂色马不同,它白的地方不含一丝黑毛,洁如皓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黑斑点如漆似墨,个中又不夹一丝白毛,仿佛雪地里骤然涌出一个个黑洞,深不见底,使人莫名惊诧与恐惧!
“黑黑白白搅在一块儿,看久了有些头晕!”宇文述嘀咕着,闭上眼苦思冥想。
按道理杂色马并不稀奇,但马驹儿确实是个例外——长得有点像花豹!尽管是幼崽,可它脖颈高昂,一双冷峻电眼睥睨环视——隐隐觉得,竟有些马中之王的威势。
优秀的武将,大都深谙《相马经》。宇文述戎马一生,相当坚定地判断:“这马可以”,从其落地的第一眼,就在他心中打下深刻的烙印;为了它,他甚至私留了一名死囚,犯下欺君之罪。
“给它起名绝伤脑筋,非但要不同凡响,还须大气磅礴不可!”老爷子喃喃自语。
“爷爷别急,孙儿等得起。”明明心里揣了七八只兔子,小成都仍强装镇定安慰道。
“斑点,斑点……”宇文述念叨着,思绪竟不觉坠入幻境——透过深邃黑斑,他窥视到另一个世界,正进行的一场厮杀:旌旗漫卷的战场上,一位手执金镗的武将如天神下凡,跨下骑一匹黑斑白马,在敌阵中所向披靡……
“爷爷!”孙儿扯着他的衣袖,翘首企盼着。
宇文述苦笑着摇头,用手指刮了下他的鼻子:“熊小子,差点把爷爷难住!”
小成都一听,立即瞪大眼睛:“您想好了!?”
“嗯!”宇文述卖关子地点点头,伸出五根手指头:“你看,叫‘五斑驹’如何?”
小成都一听,当即拍手叫:“这个名字好!”可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快——“它身上的斑点远不止五个,咱们是不是叫少了?”瞧他一副吃亏的样子,宇文述真有些哭笑不得,便耐心地解释:“五者,略数也,代表很多,很多!”
听到“很多”,小成都终于才满意——马驹儿可是他的心肝宝贝,别说几颗斑点,就是全身汗毛,谁也不能少算一根!
“谢谢爷爷!”他磕了个响头,旋即跑到门外,兴奋地搂着马颈道:“小马啊,从今天起你就有名字啦,叫做‘五斑驹’,‘五斑驹’就是你喽!”生怕记不住似的,他贴近耳边又念叨好几遍,直到把马痒得脑袋直晃、耳朵猛摇才罢。“呵呵”,爷爷忍俊不禁,露出久违的笑容;孙子那份对马驹儿的真挚疼爱,连一向冷峻的宇文述也感动了。
“成都啊,你过来。”见爷爷在屋里招手,小成都赶紧回去,以为又有吩咐。却见宇文述不慌不忙,从袖里掏出一大锭金子:“拿去,爷爷赏的!”
“这是?”小成都瞪圆眼睛,未敢去取。
“你最近读书很用功,武艺练的也辛苦,爷爷非常高兴,这钱你买喜欢的东西好了!”
“啊——”小成都终于没忍住,高兴得蹦起来:“谢谢爷爷!”双手接过金子,恭敬地鞠过躬后,便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消失在门外。
“月儿!”刚淘完米,端盆正要回屋的林月儿,听见这熟悉的呼唤,立即回身。“没错,是都都哥,小马驹儿也来了!”她心里面高兴着,嘴角露出甜甜的笑。
这娃儿甚是可怜,名义是养女,实际做丫鬟——烧饭、洗衣、缝补、洒扫、放羊……终日忙得团团转。见都都哥来,她打心里欢喜;府里关心自己的,唯有他一人。
“最近还好吗?”小成都关切地问。
不问还不打紧,一问倒把她眼圈问红了。
“她们又欺负你了?”小成都眉头一皱,立时来了脾气。
“死鬼,去哪了?米淘好了没?”催命般的一阵嘶嚎后,只见那靛青门帘一挑,从炊房里闯出一个凶恶粗鄙的妇人。“恁点儿活这么慢,是手残了么?”她竖目骂着,没料到小成都在这。
“哟,少爷来了!刘氏眼拙,但愿没惊吓到您!”这刘氏本是后院烧饭的婆子,仗着和宇文夫人(姓独孤)同源,“数百年前是亲戚”,因此平时在其他下人面前倨傲了得,时不时装出一副主子作派。此刻遇见真主子,当即满脸堆笑,边走边不住躬身逢迎。
待靠近林月儿,她忽然露出本相,一只手掐住女孩胳膊,另一只手的竹批,就“噼噼啪啪”往手背上落:“你这手残了是吧?让你干活这么慢!”月儿疼得直咧嘴,下意识地侧闪一步。“哟,还敢躲?看我怎么好好教训你!”说着,又要去抓她的头发。
“够了!”一声断喝,冷不丁把刘氏吓一哆嗦;迷茫间,只觉眼前闪过两道白光——“啪、啪”两记脆响后,她痛苦地捂着脸,跌坐在地上。
“再敢欺负我妹妹,我剥了你的皮!”素来温文尔雅的小成都,今日一对眼睛瞪得如老虎一般圆。
“可是,”刘氏不甘地带着哭腔道:“她只是一个下人啊……”
没等她说完,小成都跨前一步,指着刘氏鼻尖正色道:“你给我永远记住了:她是我宇文家堂堂正正的小姐,是我的妹妹!”说完,拾起月儿又红又肿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氏呆若木鸡地跪坐在原地,很久也没明白自己错在哪。她哪能理解,少爷虽身世煊赫,却绝无纨绔子弟的卑劣品性;相反,他最恨仗势欺人,有着疾恶如仇的正义感和同情心。
月儿一路走,一路惴惴不安地回头望。
“别看了,她不会跟来的。”小成都安慰道。
“都都哥,你要带我去哪?”暂时逃离魔掌的林月儿,显然还未从惶恐中解脱出来。
小成都回头看着这个既可怜又可爱的妹妹,扯了扯她那汗津津、沾满油渍的衣服,眨眼道:“给你买块好料,做身新衣服!”
“新衣服!”林月儿一听,羞赧地低下头,一双小手不自觉向下抻着已经缩短了的衣襟。当哥哥的一阵心酸:府里谁会在意她不断长大的身子,衣服是否还合身?“今天,我要让你焕然一新!”小成都心里暗暗发誓。
月儿一路红着脸,哥哥也不多话,紧紧拉着妹妹的手,大踏步往城里去。“五斑驹,跟紧了!”
繁华的大兴城,十里长街上摩肩接踵,好不热闹。两人共同牵着马驹儿,在人海中缓慢挤行。“月儿你看这边……还有那边……”四衢八街的商铺,生意可真叫兴隆;小成都有一大锭金子在身,腰杆儿格外硬气:“喜欢去哪里,我便领你去!”
然而月儿对那些繁华商铺,似乎都兴趣不大;相反,犄角旮旯的牛鼻子小巷里,那些捏面人、吹糖画和做风味小吃的摊贩,倒深深吸引着她。小丫头难得出回门,今天有如过了年,看啥都新鲜,瞧啥都有趣,一路流连,开心笑个不停。
小成都不急不躁地陪着她,挨个摊子转:一会给她买个“小侍女”面人,一会送她一个“小兔子”糖画,再一会,又帮她选一支漂亮的大风车……未过半个时辰,月儿两只小手攥得满满的。
“都都哥,你看那边人好多!”集市将到尽头,月儿瞅见路当中有个异常热闹的香囊摊。只见桃木钉成的高架上,挂着各式香囊:形状有圆的、方的、心形的、月牙形的……;做工有绣彩丝金线的、镶图案贴花的、扎红绳挂穂的、系玉石吊坠的……琳琅满目,不拘一格。
“太可爱了!”女孩子家天生喜爱女红,月儿忙不迭地把全部东西托付给哥哥,腾出双手逐个把玩。
“挑一个!”见她爱不释手的样子,小成都挤眼道。“但这是最后一件喽,再多可就拿不下了。”他晃晃满手的小玩意儿,又朝香囊架上努努嘴。
妹妹小脸“唰”地红了,好像秋天熟透的柿子!她伫在那里痴痴地望着货架,犹豫再三,始终却不敢动手。
“难道是?”小成都顺着她目光找,发现她好像中意一件心形的香囊。那香囊红绸底面金丝绣花,中央绣着两朵并蒂盛开的白莲花!“没错,肯定是它。”小成都一指:“就要它了!”
妇人满面笑容,不住夸他有眼光!小成都哪里知道并蒂莲附含的寓意,只当是女孩家喜欢的玩意儿,痛快地买下。“归你啦!”大咧咧当即就送给月儿。丫头众目睽睽下捧着香囊,原本白嫩的小脸儿,转瞬间变得像红绸香囊一样红……
过了集市尽头,月儿才感觉到有些疲惫,便和哥哥一起往回返。就在这时,身后猛然暴发出一阵喧嚣:“马惊了!快闪开!”这一声,立时惊呆所有行人!片刻迟疑后,百姓们争先恐后,一窝蜂地逃散。
小成都拽着妹妹避进路边阁楼,忽听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儿呀,儿呢……”
“那不是卖香囊的妇人?”月儿惊道。只见汹涌人流,将她与幼子冲散;妇人寻不到儿子,儿也找不见娘,彼此正焦急地拼命呼唤。恰此时,一匹栗色惊马朝这边冲来,身后拖曳的板车一路颠簸横扫,所过处一片伏靡,似镰刀割草一般。
“不好,那孩子!”众人指点处,一男童惊立在路中央,完全不知所措!
“儿啊,快跑!”妇人面色惨白,声嘶力竭地跺脚哭喊。怎奈距离太远,孩子又被吓傻,似乎一切已不可避免。
小成都心叫“需救人!”,同时感觉手上一松,见月儿冲了出去,他也随即冲出。两人一前一后扑到孩子身边时,惊马已冲到眼前!
“啾——”,一声凄厉的嘶鸣,许多人不忍地闭上双眼;“稀里哗啦”乱响后,小巷在尘埃中归于寂静。
众人偷眼看,那栗马已面朝巷壁安定站住,板车在墙角撞得粉碎;再瞧路中的三个孩子,竟都毫发无损!
原来,兄妹二人冲出救人时,五斑驹也紧随而上。“这马驹儿胆子真大,”卖糖画的小贩比划着:“它拦在最前面,一双前蹄都腾空了!”众人唏嘘间,仔细打量起这匹马来。
卖香囊的妇人此时赶到,见儿子无恙,当即拉着他一起给恩人叩头:“感谢恩人们的大恩大德!”
“没想到你这么勇敢!”成都小声道。
月儿却咬紧嘴唇:“我做的不好,该感谢五斑驹才是。”
“送你们的,看我做得像不像?”卖糖画的小贩挤进来,手里拿着一幅崭新的糖画:细长的竹签手柄上,一匹马昂首跃起,英气十足!
“太像了!”周围人齐声称赞。
小成都得意地笑着,同时伸出两个大拇指:“月儿,五斑驹——都是英雄!”
丫头的脸,又快成红缎!她不好意思地垂了头,偷眼瞧自己手心——还好香囊未损。哪知哥哥冷不防拿去,略微整理一番,而后挂到了她的颈上:“这是颁给你的勋章!”
阳光照耀下,姑娘胸前的并蒂莲,是那么鲜艳妖娆,婀娜多姿……
五斑驹见义勇为,还救了少爷的命,这消息不胫而走;没过傍晚,全府上下就都知道了这件事。
宇文述一脸怒容坐在厅堂,训田马倌道:“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老爷,我也是刚刚听说——我婆娘下午上街买菜,回来学的。”不巧田马倌的老婆,就是炊房刘氏。
“成都他人呢?”
“老爷请放心,他一点事没有!饭前我还瞧见,他和月儿一起呢。此刻,两人许是在后院的马厩那。”田马倌道。
“听说是月儿去救小孩,成都为保护她,才冲过去?”
“没错!”田马倌挑拨道:“这丫头净爱管闲事,不省心得很。再长几岁,老爷需寻个人家,尽早打发了她才好。”
宇文述点点头,有些后怕地道:“还好有五斑驹在,否则我就见不到孙子了!”
“那马确实不赖!”他赶紧顺杆爬道:“前天夜里下雨,雷击中了马厩。小人去看时,其它马皆四散逃窜,只有它若无其事,还在那儿悠闲地吃草!”
宇文述有些不信:“它不是听力有问题?”
“不会,不会。”田马倌一个劲儿摇头:“回府时我还见丫头用拨浪鼓逗它,那马循声一溜紧跟,耳聪目明得很!”
听他一说,宇文述大为宽慰:“嗯,既然是匹好马,就得好好养!”但转念一想,马驹儿与那么多成马养在一起,恐受欺负,于是叮嘱:“以后单独多投些食料,精心饲养。”
“它亏不着哩!”田马倌笑道:“别看马驹儿个头小,可厉害着呢!我几次喂食,都是看它自己先吃,其余马根本不敢靠前。按理说都是‘以大欺小’,可如今偏偏倒过来,还真头回见……”
宇文述和田马倌聊了一宿,也没等着孙子回来。掌灯时分,两人打着哈欠,各自散去。
“都都哥,你早些回去吧,否则老爷又要生气了。”月儿劝道。
“不急不急,再等等。”小成都打着哈欠,拍拍五斑驹道:“我要亲自送它回厩才行。”
“可是……”月儿欲言又止。
“哎呀,不用担心,回去早了才挨骂呢!你放心,过了今晚就没事的。”小成都冲她挤挤眼道。
听他这话,月儿却更加有些担忧:“哥,有件事,月儿一直想劝你!”
“什么事,说吧。”见她颇有顾忌,小成都微笑道:“但说无妨!”
月儿憋了半天,终于用像蚊子一样的小声嗫嚅道:“以后……你不要总跟五斑驹粘在一起了。”
“为什么?”小成都逗她道:“是怕我跟你抢马吗?”
“那倒不是。”月儿摇头道:“主要是担心对你没好处,玩物丧志。”
“你怎么也这样说?”小成都惊讶异常:“白天爷爷也是这样说!”
月儿轻叹一声,道:“看来真像我担忧的那样!”遂将前些日她在炊房听到的话,给他讲述一遍。
原来,那日夫人偶然经过炊房,被刘氏瞧见,就赶紧“夫人,夫人”地讨好贴上去。聊没多久,就听这刘氏大声夸马驹儿:“喂食的时候,只要少爷不在,它就不吃;睡觉的时候,一定紧贴在他的窗下休息;练武时,它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最有趣的是读书时,先生须专门腾个地方,好容纳这位不说话的‘学生’!”
“她这是告我的状呢?”小成都皱眉道:“难怪爷爷说我。”
“夫人当时就说,担心你玩物丧志,不思进取。看来,老爷也已经听到这话了。”
“歹毒的长舌妇!”他一拳砸在马厩门上,恨恨地道:“后悔呀,我那两巴掌打得轻了!”。
眼见马厩已到近前,两人却同时犹豫起来,不舍得再将马放进去。五斑驹说也奇怪,兜兜转转了大半宿,居然半点回厩的意思也没有。
见哥哥瞅着厩门发愣,月儿提醒他:“这妇人与那田马倌,皆乃是非之人,府内外大事小情,都难逃其口;今日咱俩救人之事,想必此刻老爷已经知道了。”
小成都挠头道:“今天算是挨过去了。可明天爷爷找我,又该如何应对?”
月儿不由紧张起来:“最担心的是,万一迁怒到马驹儿呢?”
“马驹儿……”小成都霍然一脸严肃:“不行!它必须换个地方,以后不能再住田马倌的马厩里。”
“我也这样想!”月儿眼睛放光道:“须给它寻个单独的地方才好!”
“那就跟我走。”小成都在前领引路,月儿和马驹儿跟在后,一起朝后院深处走去。宇文府分为前、中、后三院,院中有园,园中套院;单后院这一路回廊曲折,就将月儿转得头晕。她平时总在伙房,极少走动,若非哥哥领着,还真不敢在深夜里独自乱闯。
马驹儿倒兴致盎然,东瞧西望地对啥都感兴趣。月儿边走边摇晃拨浪鼓,不时还须唤上几嗓,一路下来消耗不轻。
“我怎么有点饿了?”她幽幽地道。
小成都打趣道:“看来你这辈子离不开伙房喽。”
“现在能有个馒头就好了!”月儿咂嘴道。
走出后院门,穿过两座小桥,再拐七八个弯,最后跨过一条小溪,终于到达山脚下的马厩。
“真够远!”月儿感叹道。
“就是要远点,以后方便我来看它。”小成都道。
这的马厩虽然简陋,里面却站着三四匹马。它们注视着五斑驹,眼神颇有些奇怪。成都刚打开厩门,却被月儿阻止:“等等!”
“怎么了?”成都不解地问。
“你看啊,这些马都这么大,就五斑驹最小。进去以后,还不挨欺负?!”月儿急道。
“不会吧?一直混养,没见不好啊?”他不以为然道:“要不,你问问它去不去?”
月儿知道他又拿自己逗乐,嘴一撇,堵气地道:“它若能听懂我的话,我每晚都陪它聊天!”
两人还在执拗,五斑驹却不声不响地往厩里去。“回来,千万别进去!”月儿唤也不听,急得摇起拨浪鼓:“咚咚咚……咚咚咚……”
哪想这招真管用,马瞬间就站住了!
“还是你有办法!”成都捂嘴乐。
“嘘——”月儿小声儿指道:“你看,它的耳朵在动!”。
成都望去,马耳朵果然随拨浪鼓的节奏,左摇右摆,幅度还不小!
“你等我。”话音刚落,他就撒腿跑开;不一会儿,不知从哪抱来一只皮鼓。擂动鼓锤,马驹儿蹦转腾挪,翘首摇尾,愈加兴奋欢快。
“都都哥,你说马会跳舞吗?”月儿问。
成都挠挠头,有些拿不准。突然,马厩对面的低矮棚子里,传来微弱的声音:“当然喽!”
两人都吓一跳!这才发现,那里居然关着个人!“这里,怎么会有……”月儿已经颤了声,不由自主地靠向哥哥。
“别怕!有我在!”小成都立即护在她身前,随手抽出一柄短剑。“前方何人!”喝问间,稳步向崖壁下棚厦逼近,而说话之人却再无回应。“前方究竟何人!”小成都再次喝问,离近可见此人面容枯槁、须发皆白,在皎洁月光下隐约能看清半张脸——样貌既十分恐怖,又有些可怜。
“你三分像人七分似鬼,到底是谁?”小成都厉声质问。
“我?”老人凄惨苦笑一声,长叹道:“我没日没夜被关在这,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是谁!但你们放心,我不是坏人。”
“那你因何被关在这?”小成都问。
“只因为……”想到他为营救皇上舍生忘死、千里送信、跌宕起伏的不平夜,两行浊泪不由黯然滑落!往事不堪回首,何况先帝已去,又能奈何?想到这,他将嘴边话又咽回去。“我只能告诉你,马的确可以跳舞!”老人转话题道。
“莫非你见过?”小成都有些不信。
老人点点头:“当年突厥使团朝贺,宴乐声中五匹马应节而舞,为先帝祝酒拜寿,我乃亲眼所见!”
“既然你见过,你能教我的马跳舞吗?”月儿扑闪着大眼睛问。
老人瞅瞅这丫头,天真直率又透着些许可爱,遂点头道:“我和马打了一辈子交道,可以试试。”但旋即又补充道:“只是得答应我个条件!”
“你说,但凡不是坏事,并且我力所能及,一定尽力做到!”小成都为了月儿,拍胸脯道。
老人微微点头:“我的条件很简单,就是我帮你训练马的事,切莫向他人提起!”
“好!”小成都没想到居然这么简单,于是痛快地保证:“我绝不让外人知道,并且也不准别人来这里。”
老人从棚子里伸出手掌道:“君子一言”。
小成都郑重郑重地一击掌:“驷马难追!”
第二日傍晚,林月儿按照约定,给老人送来热乎的饭食,又在屋檐下取到钥匙,将他放出来。太阳虽已偏西,老人却仍不适应,一只手遮着眼,另一只手摸索着,向五斑驹一瘸一拐踱去。
眼前马驹儿虽略过一龄,但已能看出清秀:耳如竹削,龙颅电目,臀圆腿长,筋腱饱满。
“大致不赖!”老人满意地点头:“要知道,并不是所有马都适合跳舞——身形,脾性,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必须足够聪明!”
“我知道: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累死也学不成。是这样吧?”月儿笑道。
老人家摸摸丫头的脑袋:“每日晚饭后,只要天不下雨,你就把我放出来。切记:不可让别人知道!”他返回棚子时又叮嘱一遍。
“月儿记得了,还记得每日给您带好吃的!”
从此,有老人家专门训练,五斑驹走上了一条非同寻常的成长之路。
大概是月儿饲喂的好,五斑驹的生长速度,明显超过普通马驹;六七个月后,它皮油毛亮,英姿焕发,昂首投足间,风范尽显。
这日午后,宇文述和夫人,闲聊起五斑驹来。
“昨儿个在府门口偶然遇见马驹,你别说,月儿把它饲喂得还不错,个儿长高了不少。”夫人道。
宇文述瞥她一眼,不以为然道:“明明是马的品种好,跟谁饲喂有什么关系?”
“你背后总夸那马,难道它真就那么好?”夫人有些不信。
宇文述呷了口茶,道:“你有所不知。我十一岁就随父亲驰骋疆场,阅过宝马无数,哪会看错!”
“你就别卖关子了!”夫人勾起了兴趣,停下手中针线道:“快说说,它到底好在哪?”
宇文述面露得意道:“突厥素产名马,而咱家这马驹儿,乃突厥马之极品啊!”他咽口唾沫,眸子放光地继续道:“那‘披金白玉驹’,有着云的品质;而‘踏火乌龙驹’,有着天的神性!都是不可多得,不可多得啊……”
“不就是可汗送的马吗?”夫人白他一眼,打断他道:“它俩生的崽,还能飞上天去?切!”
竟敢如此小觑这马,小觑自己的眼光!宇文述委实有些不高兴,不由拉长脸道:“龙生龙,凤生凤,妇道人家知道啥?纵使这马没这样的来历,单凭马相,我一样可以断定它是马中极品!”
却见夫人把嘴一撇,漫不经心地缝起针来。
“你仔细听着。”宇文述上来倔劲儿,一把拍掉她手中的针线活,非听不可地道:“马驹儿头颈高昂,眼大眸明,耳尖灵敏,驰骋疆场时必定轻快灵活,机敏异常;再看它身架,筋健骨壮,饱满优美,四肢颀长,步履稳实,将来必然耐力超群,神勇非凡!”
他自顾自说着,不觉踱到正堂门前;扶框远眺,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在头雁的带领下,正高飞于天际——他不禁想起小时候,追随父亲策马疆场的情景,那时的父亲是那么勇武,伟岸,所向披靡……
“不知我大隋,还有无这样勇武的军人,配得上此马?”枯皱的嘴唇翕动间,眼角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又几个月过去,小成都再见到马驹儿,不禁吓一跳:“它这简直是‘见风长’,都快有我高了!”
月儿得意地道:“交给我就对了吧!”
“你是怎么喂的,为啥长得那么快?”他问。
“马好呗!”月儿想都不想道:“我觉得应该是随它父母——‘宝马生良驹’的。”
成都不由想起殉葬坑中,那匹白马和黑马——它们当时拜托的眼神,至今在脑海中记忆犹新。“我总算没辜负它俩!”他轻舒一口气道。
“你见过它父母?”月儿十分惊奇。
成都却不想说,他实在不愿再忆起那残酷的场面。“走吧,领它去山里溜溜!”
两人一路无语,默默地走出十几里。望着路两旁的绿草茂密,成都忽然发现一个问题:“这悠悠草香的,为啥一路不见马吃?”
月儿忽然神秘地笑了:“我不让吃,它便不吃。”
“它听你命令?”成都惊奇道。
见他有些着急,甚至有些气恼,月儿安慰道:“和你开玩笑呢,是老人家不让吃,都是在夜里进食。”
“为啥?”成都更加惊奇:“干嘛白天不让吃东西?”
“岂止不吃东西,连水都不让饮。”月儿撇撇嘴道。
“那是怎么回事?”成都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不懂。反正老人家不让问,说以后你哥哥会明白的!”
“以后,我明白?”成都有些哭笑不得。
“是啊,”月儿也有些迷惑:“那老人奇怪得很,名义上教它跳舞,可我看训练的内容远不止这些。比如说‘跑’,马必须立即疾速狂奔,启动得稍迟一点,就会挨罚;“止”,则极速中突然止步,顷刻收蹄于悬崖险坑;‘静’,则个把时辰纹丝不动,不准发出一点声音;‘爬’,则拉上山崖,险峻崎路不能退缩拒绝;‘镇’,则击鼓鸣锣、爆炸起火须镇定自若;还有‘跃’‘吃’‘睡’……”月儿自顾自说着,丝毫未觉察哥哥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把我的马训成那样,看来我得找他谈谈。”
月儿却急忙摆手:“不,不,它现在不能算是你的马。”
成都不由更加生气:“怎么不算?我救的,我养的,五斑驹不算我的马?”
月儿耐心解释道:“老人家说了,这种马不是谁都配拥有的;只有得到它的真正认可,才能成为它的主人。”
“究竟怎么算认可?”成都急切地问。
“骑上它!”她轻声道。
“说的容易!”成都道:“凭五斑驹这脾气,怎肯让人骑!”
这话,恰好被一群顽皮的放牛娃们听见,他们立即编谣儿道:“五斑驹,真稀奇,只能看,不能骑!哈哈……”
两人抬头一看,不远处山岗上几个放牛娃,已经偷听他俩说话很久。“都给我闭嘴!好好放你们的笨牛!”成都火儿一来,冲山上吼道。
“笨牛?我看是你的马才笨。”山上一人回应。
“对,只能看,不能骑!”另一个孩子也帮腔。随之,放牛娃们一齐扯开嗓子:“只能看——不能骑,只能看——不能骑……”。一个留“茶盖头”的小孩骑一头壮牛,在成都面前神气实足地晃了几圈,那样子似乎在说:“怎么样!”
“你们!”成都气得脸色发青,一指“茶盖头”道:“好,我便骑给你看!不信咱就比比,看到底是你的牛好,还是我的马快!”
“比就比!谁怕谁?茶盖头”把小拳头一扬,毫不示弱。
“对,现在就比!”放牛娃们一齐起哄,鼓足了劲嚷嚷。
“茶盖头”把眼瞪圆道:“先讲清楚,你输了咋办?”那小胖手儿一指,差点把成都气笑——“还没听说马有跑不过牛的!”他心里暗想。
“我若输了,管你叫哥!”成都决心逗他一逗。
“我输了也管你叫哥!茶盖头”倒挺认真。
“对,无论谁嬴,我们都认他做大哥!”放牛娃们嚷嚷。
成都一琢磨:“有些不公平啊!自己比这群孩子大那么多,即便赢了,他们管我叫声哥哥也不吃亏,只相当于白赢一场;可若是自己输了,得叫他们……”
“茶盖头”颇聪明,看出他心里不平,遂让步道:“这样吧,若我输了,不但认你做大哥,从今往后,我还给你牵马!”
见他说得认真,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成都只好点点头。
“茶盖头”一指数十丈外的山坡:“谁先骑到坡顶,谁就算赢!”
成都轻蔑一瞥,心道:“你等着输吧!”
一个穿黄衣的娃儿跨前一步,正色道:“我当裁判!三个数后,我说开始,你们才能跑,知道吗?”
“知道了!”二人都用力点头。
“一、二、三,开始!”一声令下,山岗上顿时一片喧嚣:“快跑,快跑……”
“茶盖头”在发令的一瞬间,手中柳条“啪”地抽在牛屁股上,那牛“哞”的一声,甩开步子就冲出去。
“牛领先啦!”孩子们大喊。回头再看另一边,那人还牵马站着呢!
“即便马跑得快,也不至于这么让吧?”大家不解道。
月儿当然知道究竟怎么回事,见哥哥还在犹豫,不禁着急催道:“都都哥,快上马!”
成都疑惑地看一眼小马,心里暗自叫苦!
“快啊!”月儿愈发着急。
“再不走就输了!”孩子们也叫。
在全场人催促下,只见成都深吸口气,硬着头皮“呼”地一下翻身上了马。
五斑驹虽说与他生活日久,却从未被骑过,这一突然举动,可把马一惊!“啾——”,就听一声嘶叫,成都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仰面朝天重重摔在地上。
“哈哈哈哈……”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着急催道:“再来,再来!”
成都赶紧爬起,但这回吸取教训,动作轻柔了不少。可怎知屁股刚挨马背,五斑驹突然前蹄腾空,霍然立起!“咕咚”,旋即又被摔落马下——灰尘这次更高!
“糟糕,这下彻底完了!”月儿心里一凉,难过得几乎不敢去看。
孩子们却一起捂着肚子笑不停,大家终于明白,这人一直站在原地,原来是马不让骑啊!
“茶盖头”听见背后笑声,不由也放慢速度,后来干脆停住,一起看热闹。
“只能看,不能骑,只能看,不能骑……”孩子们再无顾忌,纷纷跳着拍手嘲笑。
成都趴在地上,脸臊得跟红布一般!眼看牛已跑过半程,想想再去骑马还会被摔,不如彻底放弃。
月儿上前扶他,却如何也扶不起——此刻他颜面尽失,怎有脸立于人前!
“五斑驹,真稀奇,只能看,不能骑……”嘲笑声中,成都蜷缩在地上,脸深埋于两腿间,真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
所有人,皆已对五斑驹不抱希望!
月儿含泪安慰道:“马认可一位主人,真不能在仓促之间完成。胡人爷爷曾说,越是好马,脾气越烈,甚至永远都不会让人骑……”
“五斑驹,真稀奇,只能看,不能骑……哈哈哈哈。”
五斑驹不愧为宝马,许是继承了父母的聪慧,有着天生的灵性!它慢慢儿体察到周围情形,见成都坐在地上,再瞧前方遥遥领先的牛,似乎明白了什么。
“快看,它跪下了!”一阵惊呼中,只见小马前腿弯曲,深深地跪在成都身边。成都疑惑地抬头看——五斑驹扑闪着大眼睛,正望着自己。
“它这是让你骑呢,哥哥快上马!”月儿看得真切,着急得颤声。
成都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种事!恍惚中他扶住马颈,毫不费力地便跨坐上去。(他哪里知道,自此,他就成为这匹绝世战马,唯一认可的主人!)
看到这,“茶盖头”瞬间紧张,一边急催坐骑,一边大喊着,复又往前冲去。
人马一结合,五斑驹霍然起身,陡然就来了精神;只见它眼睛火红如炬,一声长嘶间,鬃毛全部竖起。成都猛然感觉一股力量,从马头和马颈迸射开,瞬间蹿遍全身与四蹄——它周身所有肌肉都在颤抖!
耳边风声乍起,成都下意识地搂紧马颈……
“啊——马飞起来啦!”
孩子们被这一幕惊呆了,纷纷用手指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五……”月儿也慌了神,张嘴说不出话来。
五斑驹四蹄翻腾,像飞鹰直扑山岗!
“茶盖头”跑到山脚下,只差最后冲坡,忽然听身后隆隆巨响,好像大地都在颤抖。刚要观察,就觉身旁有个影儿一闪而过;待回过神来,却发现山坡顶上,一骑稳稳立在高处。
“啊?到了?”回头再瞧身后,竟真不见马的踪影。“刚才不是还……”孩子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天呐!”惊叫一声,猝然跌落牛背。
“不好,危险!”成都当即下马扑去救人。那牛见有人赶来,“哞”地一声,转头往路旁草丛跑去,总算没踩到小孩。
“茶盖头”垂头丧气地爬起,望着成都犹豫好半天;最终,总算鼓起勇气,拱手道:“哥哥,小弟认输!”
“输赢莫介意,玩笑话岂可当真?”成都握住他的手道:“交个朋友罢了!我名字叫宇文成都,以后唤我成都即可。”
见对方诚恳,丝毫没有轻薄之意,“茶盖头”便再无顾虑,爽快地回道:“愚弟王顺,从今往后,愿为哥哥牵马,绝不食言!”说罢,深鞠一躬不起。
本是负气打赌,没想到小孩儿这般认真,言出必行。成都颇为感动,扶起他道:“以后咱俩就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王顺亦深受感动,立即抱拳向天起誓:“我愿同成都哥哥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好!”成都也抱拳起誓道:“自今日起,王顺就是我的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两兄弟立誓完毕,紧紧拥抱在一起。
等孩子们气喘吁吁爬上山顶,看到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兄弟俩,皆一片欢呼雀跃。他们举起成都,一次次抛向天空:“大哥,大哥……”,欢呼声响彻云间。
萧索的秋夜,还是那条河,还是两个人,还是那匹马。
五斑驹伫立在河边,无心吃草,静静地望着河水汩汩流走。月儿和成都静坐坝上,良久无言。
“明早我俩就走了,真的不想说什......
公元603年某日,隋朝国都大兴城(今西安),一改往日的肃穆庄严,突然间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起来。只见数丈高的城楼上,守卫兵士全换上了鲜艳的新衣新甲,手中兵器亦擦得油光锃亮,显得威武雄壮异常。城门右侧的显赫处,端端正正挂着一幅金丝黄绢告示,吸引住不少过往的百姓,人们兴高采烈地指点着上面内容,个个满面红光。孩童们虽不谙世事,但能切身感受到大人们的欢欣,都蹦着高儿地在人群里嬉笑穿玩,大声叫嚷,一时好不热闹。
今儿个不年不节,大兴城莫非有什么喜事将至?欲知究竟,大家不妨步入坊间探寻答案。
闹市街的“聚馨楼”饭店,是一幢深居街中的三层木楼。虽然门脸不大,却一贯是这座都城最前沿、最灵敏的消息集散地。士人书生、官府小吏、贩夫走卒与引车卖浆之人,独独在这儿能放下各自身份,把酒阔论,雅俗共话。今日,随着整个城市气氛热情高涨,酒楼里的论坛也愈发如火如荼。
第三层楼正中桌的两位书生,不知何时成了今天耀眼的主讲。他俩峨冠高靴,皆身着绸缎华服,腰佩美玉,手中把持着风雅的折扇,观其谈吐举止,绝非俗子。他两位气定神闲地畅声交谈,引得上菜的酒保凑近打趣道:“李才子,给大家伙儿来两句!”
只见那位穿白衣的书生微微一笑,理了理衣服,清清嗓子大方吟道:“握衡平地纪,观象正天枢。祺祥钟赤县,灵瑞炳皇都……”
“好!”周围人不等他吟完,便一齐鼓掌。其实大家哪懂得他吟的什么,只是觉得颇顺口,捧个热闹罢了。
书生被打断,倒未介意。只见他呷了口酒,环视一圈后,以宣布公文似的语调骄傲地道:“今日之可汗献马,昭示着突厥肯臣服我大隋;从此边境修好,百姓安宁,将使我大隋永世昌盛。”
对坐的青衣书生赞同地点头:“马自古就是他们的宝贝——突厥人素有‘宁可送人妻女,绝不送人宝马’之说。如今他们将国宝千里迢迢地献来,怕是亘古未闻的事情!”
“也不尽然。”白衣书生不认同这种说法。在他学识里,周边国家向中原皇帝进献宝马的盛事,古已有之。他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历史上另一位彪炳千秋的帝王——汉武帝,想象着他英俊勃发的雄姿,与海纳百川、雷霆万钧的气魄……
“李才子,李才子!”见他有些微醺,酒保一边小心提醒,一边讨好地想要给他斟酒。
“罢了,罢了!”白衣书生摆摆手,推拒道。只见他贪婪地嗅了嗅空杯,之后惬意十足地微闭了眼,沉吟了许久,忽然双目放光道:“听说这次启民可汗所赠之马,乃倾举国之力,从成千上万匹战马里选出来的,真真正正的旷世奇马。这样的国宝进献给皇上,足以表明突厥臣服的一片诚心!”
周围食客早已顾不得吃饭,个个目不转睛,听得聚精会神:有不时拊掌赞叹的,有不住咂嘴“啧啧”艳羡的,更有掰着指头计算,高兴得好似宝马即将送予的是自己,甚至比得了宝贝的皇帝还高兴……总之,国之幸事,即人人之幸事;普天同庆,自然皆大欢喜!
“哐——哐——哐”,三道清脆锣声响过,街上陡然喧嚣起来。伴随着“嗒嗒嗒”一连串轻快的马蹄声,似乎有大队人马向聚馨楼这边涌来。把边的一个酒客霍然起身,屏栏远眺,随即兴奋回头大叫:“突厥使团来啦!”于是大家再不理会两位书生,纷纷抢向栏边,争相目睹这千载难逢的盛世壮景。
使团队伍延绵数里,一眼望不到头。在先头引导的,是四列红衣黑马的执仗隋骑侍卫。只见卫队排枪整齐,斧钺耀眼,人与马个个精神抖擞,在低沉、洪亮的开道锣声映衬下,显得异常威严而不可侵犯。周围人群快速闪开,让出道路中央,簇拥在两侧驻足观瞧。
紧接而来的,是朝贡方仪仗骑兵——由108骑突厥武士,擎旗分成四路,鱼贯跟进。他们头戴白狐裘帽,身披素白大氅,脚蹬黑色长靴,骑清一色的枣红战马。细观这些马,委实不俗:行进步幅整齐划一,丝毫不见凌乱;每匹马颜色鲜亮活泼,却英武不失威严。大兴城百姓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仪仗,不由欢呼地鼓起掌来。
突厥武士刚过去,街巷里忽然响起阵阵呼哨声,围观人潮瞬间汹涌躁动起来。“快看,美女!”顺着人们指点的方向望去,赫然见数十骑突厥美女姗姗而至。原来,这是另一支仪仗队伍,更形象地说,是两列馥郁流淌的异域花枝!
这些女子头戴鲜艳樱红裘帽,颈佩耀眼金色配饰,粉色的随体长衫虽略宽松,但在马背摇曳与春风轻拂下,仍掩不住一枝枝修长曼妙的身段,若隐若现地显露峥嵘。与大兴城人不同,她们都有着一双细长朦胧、深邃迷人的棕褐色大眼,随着蒲扇般密匝黑长的睫毛翕合闪烁,放射出摄人魂魄的诱惑和艳媚。
“好美啊!”一群男人直着眼,流出涎水道。
“别急,以后两国交好了,娶一个去!”旁边有人道。
“是,是!”其中一人听了,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是什么是?还反了你了!”不知何时,身边突然闯出自己妻子,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大声呵斥:“赶紧回家去!”于是乎,这两口子迅疾退出了观瞻人群,引得周围人一阵狂笑。
“马!”突然一个怀抱中的稚童指向那些马,周围人这才注意起突厥女子们的坐骑:通体洁白无瑕,飘逸长鬃和柔顺体毛散发着脂玉光泽,配上红宝石般的眼睛、纯黑晶亮的鼻唇,简直像画的一般精致!“好漂亮的马!”大家都忍不住啧啧赞叹。
几位懂马的观察其形态,也与前两支队伍的大相径庭:它们不似之前的战马,目光炯炯、犀利如电,倒有着少女般清纯美眸,甚至略带青涩娇羞;虽无雄武的刚健之躯、厚重的铿锵铁蹄,却身材柔美曼妙,莲花碎步娴静轻盈——数十匹马在喧嚣人群中穿过,竟像春雨润石般悄无声息……
大家议论纷纷,猜测着这些马的品种和来历,渐渐超过了对美女的观注度。第三支仪仗本就十分亮眼,又与之前的武士队伍有意拉开一段距离,更引得如潮的百姓驻足观瞧。
“快看,可汗来了!”
“哇,这么威武!”
随着人群中爆发出新一轮喧嚣,一辆五马驾的高棚金顶华车,缓缓驶入人们眼帘。
待车稍微靠近,大家立刻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拉驾的马俱是异常高大,甚至比之前见过的所有马都大一圈;它们通体金色,光可鉴人,额前一点雪白鲜明似烙印,即使外行也能看得出,它们是西域罕有品种。再瞧四个车轮,都是一人来高,粗壮的辐辏皆用纯银包裹,毂与辋错落有致钉满了硕大的铜钉,当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面,顿响起闷雷般隆隆轰鸣。最令人惊叹的,莫过于那高大雄奇的“金顶”,每一根梁柱都雕满巧夺天工的纹饰,棚顶与四壁遍贴金箔,用料不下数百斤。整座车光彩夺目、鹤立鸡群地矗立在闹市中央,好似一座“飞来峰”,睥睨着街巷两旁低矮的民宅。
当时车辆虽不论品牌与排量,规制界限却更为分明。以拉驾的马为例,匹数越多,品种越名贵,颜色越趋一致,车的规格档次就越高。逸礼《王度记》规定:“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也就是唯有皇帝才能用六匹;而眼前这辆车,用五匹颜色纯一的西域宝马拉乘,可谓极高档次了。
“我的天,这也太豪华了!”酒保惊呼道。
王车驶过的一刹那,整个聚馨楼瞬间沸腾了:众人鼓掌欢呼,举杯相庆,都为目睹这盛世景象而欢心振奋!待车渐行渐远,人们再无心后续队伍,三三两两地回到座位。这时,忽然有人大叫:“快看,进贡的宝马!”大家复又来起精神,“呼啦”一下瞬间抢满了栏杆。
隆隆声中,两辆巨大的笼车,缓缓驶来。
第一辆笼车里,关着一匹黑马;碗口粗的桩木,间隙却都不过一拳。
“这笼子也太结实了!”不少人道。
透过间隙,可以看到里面的马,异常高大强壮!乌黑浓密的长鬃,几乎披散到地上,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只野兽,或者某种怪物。这家伙脾气极为暴躁,不时扭动长颈冲四周侍卫张牙嘶叫,并一个劲儿“咚咚”刨地,似乎随时欲破笼而出,天南地北纵情驰骋。
“这是什么马,好吓人啊!跟狮子似的,能骑吗?”聚馨楼上议论纷纷,众人一齐看向两位书生,想一寻高见。而两位书生,一个看入了神,对大家熟视无睹;另一个接连摇头,一副莫衷一是的表情。“这回可真把俩才子难住了!”酒保揶揄道。
其实莫说他俩,纵是走南闯北的马贩,一时半霎也难说清楚——只怪这匹马实在太少见了!尤其是万骏之邦送来的稀世之品,谁也不敢妄下定论。
“快看,后面还有一匹!”顺着队伍往后看,十数丈外又有一辆笼车,里面优雅地立着一匹白马。这匹马身形略小,但颈高腿长,别样的俊美挺拔。只见其眼波灵动,瞳色鲜红,体色玉白,唯鬃与尾呈金黄色;鬃高三寸,丝尾及蹄,看起来圣洁飘逸,有如下凡的仙子!此马稳稳地站在笼中央,头不侧,眼不盼,神色自若,姿态娴雅,端淑似少女一般。
“后面这匹,应该是雌马。”一直凝神观察的李才子,突然打破沉默。
这一说话不要紧,当即引起哄堂大笑。不知哪家的娃儿,忍不住插一句:“叔叔,俺也看出来了!”又引得食客们一阵放肆哄笑。
众人扶腰捂肚,费好大劲儿方敛住笑,却再无心思观注那马,纷纷回到各自桌前,复又海侃畅饮起来。栏杆旁只剩下两位书生,若有所思地痴痴目送进贡的队伍,渐行渐远……
临近中午,车队浩浩荡荡抵达宫城。刹那间,就听周围鼓乐齐奏、炮声隆隆,早有迎接队伍在宫门外一字排开。为首之人相貌威仪,身姿挺拔,须髯皆白,身穿五爪绣龙金袍,头戴东海白珠玉冕,在两柄高大的雉羽宫扇前稳稳站立。
此人便是隋朝的开国皇帝杨坚,史称隋文帝。
看到皇帝出现,进贡队伍戛然止步。随着一只手撩开锦绣车帷,一位头戴棕狐裘、身披乳白大氅的中年男子,自王车一跃而下。此人获封“意利珍豆启民可汗”,本是东突厥可汗,在朝廷经年大力扶持下,最后击溃了西突厥达头可汗,如今已傲视东西突厥。
只见他抛开随从,健步跑向朝他遥遥招手的隋文帝。及至十步前,虔诚跪拜道:“微臣启民叩见圣上,圣人可汗万岁,万万岁!”
臣服大隋后,启民尊文帝为“圣人可汗”,意为“最高的可汗”,开创了中华天子兼异族国君的先河。后世唐太宗虽获“天可汗”尊号,但若从隋朝论起,只能算“二度荣光”,并不是头一回——中华民族的彪炳历史足见不凡!
望着跪拜在地、不辞千里而来的启民可汗,文帝须髯颤抖,眼眶湿润道:“快请起!爱卿请起!”扶起启民,文帝嗔怪道:“朕早已颁旨免去你的跪礼,意利珍豆启民可汗,位在王侯之上!”言间紧紧挽着他的手,文帝领一行人徐徐入了宫。
大殿之上,文武百官早已候齐。启民可汗先是履行国事,将属地治理和自己履行职责情况向朝廷认真做了汇报;文帝甚为欣悦,下旨摆下御宴,隆重招待启民一行。
丰盛宴席上,君臣、宾主济济一堂,一片欢腾!自从启民大义归附,边境安宁祥和,百姓安居乐业,各民族都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如今,西突厥已败走远遁,边关威胁彻底解除,可谓立朝以来最大的幸事。老臣高颎率先起身,捧酒称颂道:“自轩辕以来,北方多有边患。今远穷北海,皆为平安乐土,此等盛事,旷古未闻。圣上之英明神武,当可与秦皇汉武并论!”
众臣皆拊掌称是,一齐起身捧杯敬文帝。
一杯酒后,启民站起补充道:“自天以下,地以上,日月所照,唯有圣人可汗!今是大日,愿圣人可汗千岁万岁常如今日也。”
“好!……”又是一阵齐声叫好,君臣举酒竟连干两杯。
酒过三旬,见时机成熟,启民可汗又站起身,向文帝行礼道:“臣这次来,精心准备了两个节目,只是需劳烦圣驾至校军场观赏。”文帝颇感意外,饶有兴致地放下酒杯,率领文武百官,与他一起来到校军场。
只见黑、白、红、黄、青五匹高头骏马,雄赳赳一字排开,整齐列于场边。场上每隔五十步,便设置一道高逾四尺的栅栏;一圈下来,正好十个。
一声胡哨响过,五匹马渐次出发,迅疾成一路纵队绕场飞奔起来。它们个个步伐矫健,轻捷神逸,距离栏边尚有八九尺远,便一跃而起。
“哎哟!”起初还有人暗暗担心,能否顺利跃过。但见马至栅栏上方时,前腿收紧并拢,后腿高高撩起,动作哪有丝毫拖泥带水。
“过去了!”众人不由长舒口气。此时再回望栅栏,仿佛都是匍伏田埂!五匹马颜色鲜艳,似游龙翻飞,又似彩虹凌渡,真叫人赏心悦目。
“启民啊,朕终于知道突厥盛产宝马了!”文帝赞道。
启民可汗微笑道:“陛下,请往下看。”
说话间,最南边一个栅栏突然燃起火来——原来栅木上面事先浸了油。升腾的火焰,更增添了惊险,将气氛调动到高潮。
大臣们一起张大嘴巴,踮脚抻脖地瞧;文帝也暗自紧张,担心生出闪失。他自己乃武将出身的马上皇帝,知道马虽有桀骜的一面,但和许多动物一样,天生怕火;除非久经历练,否则极易出危险。
“这栅栏这么高,还燃着火,真不敢想象什么马能跃过去!”
“如果有,大概也是传说中的天马吧?”
大家议论间,四匹马撤下场,只剩下一匹披散长鬃、长得像雄狮一般的大黑马。只见它毫无惧色,越奔越快,及至栅栏处,前身奋起,后腿用力一蹬——真好似天马行空,利落地一跃而过!
文帝大喝一声:“好!”顾不上雍容自若的君王仪态,率先振奋地鼓起掌来;众臣也由衷赞叹,掌声经久不止。
“这是微臣奉上的第一个节目——《飞黄腾达》,祝我大隋强盛永固,国泰民安!”
“好!强盛永固,国泰民安!”众臣一齐鼓掌附和。
文帝颔首赞许道:“启民有心了!”
启民深施一礼,继续道:“臣还有一个节目,请圣上回銮观赏。”
君臣们全都意兴盎然,来回转场乐此不疲。
回大殿刚一落座,就听三声鼓响,顿时钟磬齐鸣,乐曲大作。大家好奇地朝大殿外观看,琢磨着这回又会搞什么名堂。不一会儿,从远处传来马踏青石的“嗒嗒”蹄声与“叮当”作响的清脆铃音,两种声儿交相辉映,引得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空地边缘。
霎那间,五匹马翩然而至;其中,四匹为清一色枣红,唯正中一匹通体玉白。它们全如雕刻般精致秀丽,脖颈与鬃毛上系饰金银珠玉,背上披挂锦绣彩衣,光彩夺目、美轮美奂。“呀——”有人不禁赞叹出声。
五匹马准确地踏着鼓点,稳着步,探着腰,挺着胸,直着颈,一步一趋,缓步前行。及至殿门前,忽闻一声重锤,随即像受了命令似的,齐刷刷停住,而后在磬声引导下,一顿一顿叩起首来。马颈上用黄色绶带系着一串金铃,随着点头动作“叮当”作响,有如五个佩金带铃的可爱娃子,一齐向长辈们磕头行礼。
文帝哑然失笑:“没想到突厥竟有这种新奇玩意儿,真是平生未见!”
行礼甫毕,器乐复又大作。伴着一首欢快的江南乐曲,五匹马灵眸流转,龙颅高扬,四蹄收紧,高抬轻放——它们半走半跃地首尾衔接,竟绕场走起了绚丽的舞步!
“哎呀,令人叫绝!”
“虽然音律变幻,群马的步法却不凌乱:时而前进、停止,时而慢步、跑步,时而后退、转向……纵横应节,有如神助!”
几位大臣的议论皆被启民听见,他不由得意地露出笑容,欣快地自饮了一杯。待他再次把酒斟满,马已绕场走过三圈;就听启民骤然三击掌,突厥奏师们心领神会,立时将曲风陡然一变。
皇次子杨广暗忖:“这曲韵婉丽哀雅,又有些明彻清高,不似俗家音乐。”
正愣神时,被文帝发现,遂有意考他一番:“太子,你可知演奏的是何乐?”
杨广明明深谙乐律,却假装不识地拱手道:“儿臣惭愧!”
身边宰相杨素趁机进言道:“太子唯用功读书,对乐律丝毫不通,陛下所赐的琴一直被闲置,已结满了蛛网。”
文帝努力回忆一番,早年似确有赐琴一事。今日始知杨广不近声色,心中甚是欣慰——此刻不免又记恨起前太子:“那不成器的长子杨勇,如今……”文帝不愿再多想,把目光移向殿外,继续观赏表演。
正演奏的是一首西域佛教乐曲,是专门为崇佛的文帝准备的。听着悠长钟声和幽幽梵音,众马有如脱胎换骨,瞬间气定神闲、风度翩翩起来。只见它们昂首扬尾,慢踱轻挪,准确地和着钟声,纵横往来,姿态曼妙,美不可言。
这样绕场走过两圈,再回到殿前时,随着一声锣鸣响起,乐曲戛然而止;只见五匹马并排匐跪于地,再一动不动。
大家意兴正浓,冷不防被打断,都在疑惑之际,忽见一位身着黄衣衫、系文玉腰带的俊美少年,端着一杯酒,飘然走到殿前。他向众人深鞠一躬,而后将酒杯轻轻放在地中央。等少年离场,音乐复又大作——“这回演奏的是一支欢快的敬酒曲!”有位大臣十分笃定地道。
正中的白马听到这支曲,瞬间恢复鲜活。只见它前腿虚跪,慢慢低头衔起酒杯,而后在敬酒曲中,衔杯匐拜徐行。一阵风吹过,鬃尾飘拂,绶带飞扬,铃摇玉鸣,宛若天上神骏为玉帝献寿情景。众人无不起身观瞧,唯恐遗落半点细节。
曲声进入高亢时,白马仰头抬杯,将酒尽干。虽然多数倒在脸和脖子上,却丝毫不影响大家兴致。君臣纷纷自满一杯酒,欢畅地一饮而尽!
马敬完了酒,便垂头如泥,假作烂醉之态;众人会心大笑,无不为精妙表演所折服。
这时启民走到场地中央,对文帝跪拜道:“这是臣献上的第二个节目——《五马祝寿》,恭祝圣人可汗福泽天地,万寿无疆!”
“好!”文帝感动地起身,径直走到殿下,双手将他扶起道:“来人,拿酒!”侍者很快奉上满满的两杯酒。“今日,朕与卿独饮一杯!”
君臣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启民拱手道:“其实臣此次来,主要想向圣人可汗,进献两匹马!”
文帝高兴至极——自古雄皇多爱马,突厥盛产宝马,他自是十分清楚!可天下名马他见过不少,却都如过眼云烟,没哪匹留下深刻印象;而能真正值得他珍惜珍重的马,还真是前所未有,梦寐以求!
说话间,突厥使者将进贡的两匹马牵出——竟是俩节目的主角——穿跃火障的黑马与衔杯敬酒的白马。
“啊……”诸臣虽早猜的八九不离十,但还忍不住啧啧赞叹,纷纷拊掌。
文帝仔细端详两匹马:一黑一白,一雄一雌,别无二致的高大挺拔,矫健俊美,称之为“马中龙凤、日月双珠”也不为过!
“嗯,属实世间罕有!”文帝颔首微笑道:“它俩可有名字?”
“回圣人可汗,暂时都没有。”启民回禀。
文帝龙颜大悦,当即命众臣为它们取名字。一群绝顶聪明的脑袋瓜儿,搜肠刮肚、冥思苦想、绞尽脑汁,都想在皇帝面前露脸;可这一时片刻间,还真不容易找出头绪!就在众人思考商议间,文帝示意突厥使臣,将国宝牵入殿内。
如此近的距离,众臣终于看得仔细:这雄马,通体乌黑油亮,唯独四蹄鲜红如血,似在胭脂缸里齐齐浸了三寸;一双电目,始终寒光凛冽地睥睨四方,似要随时奋蹄凌空,厮杀疆场。骑着这样一匹马,如驭虎豹,不怒自威,只那摄人心魄的冷酷峻厉,就可使敌畏怯胆寒,三思而后战!
再看那匹雌马,洁白如玉,通体无瑕,唯高耸的鬃毛与飘逸的马尾丝丝金黄,似一道火烫流金纵贯头尾;尤其那三寸多颀长整齐的鬃毛,本就十分亮眼,偏又用七色彩绳扎成一路均匀别致的小辫子,打扮得像个娉婷淑女,优雅清丽,超凡脱俗;一双翦水秋瞳,散着红宝石般幽幽波光,面对众人的灼灼直视,羞怯得像小鹿一样。“看它机敏地顾盼四望,真叫人忍俊不禁,心生爱怜!”有大臣感叹。
大家一起瞧了半天,却都没有头绪,只是一个劲地啧啧称赞,或小声议论各抒己见;无一人敢胸有成竹地站出来,大胆献名并陈述理由。
文帝呵呵笑了,有心启发一下众臣,于是对启民道:“此二者乃稀世之马,卿当详细介绍其各自身世。”
启民可汗深施一礼,亢声介绍道:“这匹雄马,四蹄原本为白,因久沐鲜血变得红艳似火!”
“啊……”话未说完,便被一阵惊叹声所打断。众人议论纷纷,啧啧称奇。
文帝一听,顿时兴趣高涨:“卿快继续说!”
启民继续道:“此马性如烈火,曾是西突厥第一勇士座骑,纵横戈壁,所向披靡,历经百余战未尝一败。为擒此马,臣召集五十名最优秀的射雕手(神箭手),又以部落最快的两千精骑助阵,终于杀死那敌将,围获了它。”说到这,只见大黑马通人性似的“啾——”一声长嘶,两只碗大的前蹄狠狠刨地,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众人看到这,无不快慰地大笑。
启民话锋一转,轻叹道:“只可惜夺得此马后,敝国再无此类杰出英雄可以驾驭,只能叹看其驰骋,由之任之。”说到这,他眼中不免掠过一丝悲哀。
文帝关切地问:“难道连爱卿也不能吗?”言外之意,你可是东突厥第一勇士,应该可以驭服它啊!
他这样想,绝非抬举启民。草原民族极度尚武,突厥各可汗都带头冲锋陷阵,通过以武树威而服众。因此,可汗往往就是部族的第一勇士;而第一勇士,也极可能会成为可汗;包括后世蒙古民族,首领成吉思汗只身起兵,打下偌大惊人疆域,“一代天骄”当之无愧。
启民明白文帝之意,略微惭愧地道:“臣屡次被掀于蹄下,差点丧命。”
“噢?”文帝十分诧异:“那这马,岂不是无人能骑了?”
启民犹豫片刻,拱手禀道:“此马非天下第一豪杰不可驾驭!堪享此马者,天下唯圣人可汗是也!”他振奋亢声,忱忱目光充满了衷心的钦佩和折服。
“就是,就是,这样的马,唯有咱们陛下才配拥有!”众臣一齐附和道。
文帝感动至极,点点头,请启民落座。
这时,宰相杨素灵机一动,茅塞顿开。他起身拱手道:“陛下,您觉得叫‘踏火乌龙驹’如何?”
文帝眼前一亮,不由喜上眉梢。这名字,无论形象、性格、还是经历,都与那马十分契合。“妙!妙哉!”文帝大加赞赏,群臣也一齐称妙。
于是,乌黑油亮的雄马,从此便叫做“踏火乌龙驹”。
大家又将目光转向雌马。启民可汗起身,继续介绍道:“白马生自东突厥,性格温顺,善解人意,可随音乐翩翩起舞,十余曲而不重样;聪慧机敏,矫健轻捷,下崖壁如飞,爬陡坡赛山羊,济江河不用舟楫,浮马而渡,常能奇兵突至,绝境脱身;嗅觉异常灵敏,记忆超群,可寻百里之外水源,识千里之遥路途。”
他刚说完,还未及坐下,众臣便惊诧声一片了:“宝马呀!简直如天驷下凡……”
一直全神贯注倾听的文帝,忽然须眉微动,骤然理解了启民送两匹马来所蕴含的深意:一黑一白,一雄一雌;一匹来自西突厥,一匹来自东突厥——两匹天下最优秀的战马,今朝一并送我——这是启民代表着整个突厥,向大隋王朝表达忠心啊!(古代西域和北疆藩邦进献宝马,往往表示对中原王朝的臣服和认同;当然现代国际平等友好交流不在此列。)
文帝深深感动地望着启民可汗,对方也会心地微笑点头。此刻,一代雄主再抑制不住心潮澎湃,深吁一口气,将深邃的目光投向远方……
大殿之外,皓日当空,像一块无瑕的白玉,辐照万里;远处峻拔嶙峋的山峰,在阳光下披上了一层金色外衣,更显得巍峨壮丽!泱泱大隋千里风行,万里锦绣,实在美哉,壮哉……文帝手捋须髯,忽然灵光乍现,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披金白玉驹”。
众臣们先是一愣,随即便暴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山呼:
“万岁英明!”
“万岁英明!”
“万岁英明!”
……
一日内得二宝,把酒间收归天下心。望着启民可汗和满朝文武,突厥与华夏从此一家,文帝心里畅慰至极。这一日,不仅对他个人,对于大隋都是千载难忘的日子;他非常享受这一天,真希望自己“千岁万岁常如今日”,时间能够永久驻留于此!
但这样一想,不免瞬间又悲哀起来:经过数十年征战,四海终于重归一统,百姓们过上了安宁无争的生活;可想起那些曾经随他打天下的臣子们,许多已不在人世,而自己也已经满头白发,身体抑止不住地日渐衰老……老人家不由泪眼模糊起来。
也许,每一位雄主的心中,都有太多的抱负和梦想,未尽实现;长生不老,或者向天再借五百年,就成了他们心中,共同的梦。
“陛下流泪了!”宰相杨素与太子杨广对视一眼,偷偷耳语道。
“陛下流泪了?”众臣都在迷惑之际,只见文帝独自端起酒杯,意味深长地赋诗道:“红颜讵几?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
送走启民可汗,宫庭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在完成统一国家的壮志后,文帝晚年也与普通老人一样,过起了安闲自在的生活。时常伴他快乐的,除了陈贵人,就是两匹“国礼”宝马了。
夜深时,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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