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李元霸,不愧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好汉,相对于隋朝其他英雄,宛如天神一般的存在。到达四明山后,他三锤便打跑裴元庆,又以一敌三,将伍云召、雄阔海和伍天锡打得虎口开裂,大败而逃。不到一天,击杀敌将五十员,兵士不计其数。退去义军,保驾进入扬州,他便缴旨回去太原。
炀帝千里开河,劳师动众,只为一赏琼花;哪想天公弄人,夜里忽然降下一通冰雹,将花打得片叶无存。次日到场,他只见一株枯木,登时龙心不悦:“卿等可知有游览之所,待朕一观?”宇文化及忙献媚道:“臣闻金山比扬州更好!”炀帝大喜,遂登龙舟往金山去了。
宇文化及预先在江中置办千只彩船,君臣一路观赏开心不已。到了金山,把舟靠岸,一行人登上山顶行宫四下观看:“嗯!江山澄空,舟船如蚁,果如卿所言,风景如画!”炀帝心中畅快至极,哪管劳民伤财,遍地硝烟,百姓嗟苦。
许是奢侈行为惹怒上苍,当夜睡在行宫,炀帝梦见先皇文帝、太子杨勇、仆射伍建章与无数冤魂前来索命;京师城垣倾颓,皇宫重立新主……惊醒后,自己虽心有余悸,然却不思悔改,骄奢淫逸一往如常。
李渊在太原,见天下大乱,炀帝久游不归,就益发修理甲兵。这日时机成熟,遂点齐兵将,自称唐王,即时挥戈南下。李元霸一路破关,不日即占领大兴城。
靠山王杨林来朝觐见,欲商讨退敌之策,不想昏君只顾享乐,斗志全无:“中原已乱,无心北归,欲保江东,以听天命。”气得靠山王一跺脚,转身便走。不久,炀帝下旨,整饬“丹阳宫”,意欲就此迁都;一时间朝野沸议,人心涣散。
这日早朝,炀帝照例迟迟不见,一干重臣等得不耐烦,便渐渐发起了牢骚。
御史先道:“陛下迁都,皆因贪恋江南女色。那王世充奉密旨,每日送民间童女,供宫中享乐。”一旁尚书掩口偷笑:“听说圣上每晚,必需美女在旁摇动轻拍,或者轻歌曼舞,否则便要失眠!”侍郎把眼一瞪:“如此下去,岂不要断送大隋江山?”
这话恰巧被路过的总管太监听见。只见他眉头一皱,责备不是,不责备也不是;眼珠一转,突然故作神秘地道:“各位大人,昨夜陛下酒后,对镜自照时说了一句话!”
几个人瞪大眼,不约而同围过去打探:“什么话?”
太监沉吟片刻,装出颇心疼状:“圣上说:‘好头颈,谁来砍之?’”
“他真是这么说的?”御史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急切问道。可太监只是一个劲儿无奈摇头,再一言不发。
尚书依然不明所以:“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御史焦虑地道:“恐怕圣上对江山,已彻底无望。”
侍郎一拍大腿:“糟了,酒后吐真言,大概圣上心里真是这么想!”众人听后,无不摇头嗟叹。
尚书幡然醒悟道:“皇上再也不会来了,我等还是及早散去吧!”
见他们一齐垂着头,走得干干净净,再无心嚼舌,太监终于露出得意的笑:“这回可算清静了。”
真的彻底清静了!
从此,日日朝堂前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天快黑了,今日又是白等!”成都一个人守在殿前,心中不胜忧愁。望着殿门前厚积的落叶,他不禁摇头劝慰自己:“陛下,许是将上朝时间忘记了。”转身欲走,忽听山上遥远的寝殿方向,舞乐之声骤起。
“哎——”他长叹一声,一拳震得树叶婆娑,丝毫感觉不到手上流血疼痛。这时,忽听“嗖”的一声,一支箭射在手旁咫尺的树干上。他惊异回头,发现是月儿持弓在远处!
“好箭法,什么时候学的?”成都满是惊讶。
月儿跳下五斑驹,向他走来道:“这几个月,一直偷偷在练。”
“女儿家学它做什么?”成都嗔怪着,双手扶住妻子肩膀,眼里满是疼爱。
马上弓矢,那可不是一般的难——单将那十几斤铁胎弓举稳,就需要好好苦练一番。而从刚才那一箭看,她决然没少吃苦。
“你是我的妻子,今生今世,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所以,你没必要学它。”成都劝道。
月儿沉默半晌,道:“你说的不对。战场无眼,我只有一个夫君,如今是我想保护你。”
妻子这样说,成都差点落泪。深受感动之余,更多的,是对大隋颓势的悲哀!堂堂的天宝大将,不能保朝廷安稳,自己反倒要受女人保护,心头,顿升起无尽悲凉。
忧思半晌,他只冷冷地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好好的。”这时,五斑驹也凑过来,用头摩挲着他的脸,那样子既像安慰,又似亲昵。成都一直紧蹙的心,霎时融化了!
“我们三个,都会好好的。”他有些动情地道。
“都会好好的?”见他仍有些犹豫,月儿又问一遍。
“嗯,一定会,我们都要好好的!”成都定了定神,改语气坚定地道。
“好,咱俩拉勾!”月儿伸出小指,等着他。
成都愣怔一下,随即欣然伸出小指,按照小时候的模样,和她一言为定:“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话音刚落,月儿照例抢先蹦起来,在对方的鼻子上用食指刮了一下:“谁违背谁是小狗!”成都吐吐舌头,无奈地道:“我又比你慢了。哈哈……”夫妻俩像一对高兴的孩子,咯咯笑个不停。
笑累了,月儿提议道:“走吧,咱们一起回家。”成都点点头:“好!”
晚霞迤俪,和风宁谧。二人共乘五斑驹,沿着殿前的林荫道,一路幸福地回家。“如果这样一辈子,该多好!”成都忽然感慨。月儿依偎在他怀中,甜蜜憧憬道:“那我们就永远这样!”
可惜,天不能遂人愿。数月间,朝廷形势急转直下。618年春,御林军哗变,推宇文化及为首,弑炀帝于宫中。两个月后,李渊称帝,改国号唐,四子各封为王;大兴城改称长安城,定为国都。
“大隋,不能就这么完了!”这几日成都心如刀绞,骤然苍老了许多。第二天清晨,他终于下定决心来找月儿。
丈夫一夜白头,她自是吃惊不小;但考虑为他分忧,她还是故作镇定。
“你来,是打算撵我走吧?”月儿抢先问道。
成都沉默片刻,痛苦地点点头。
“让我留下来陪你!”她眼神灼灼,满是期盼和企求。
“不可以。”成都匆忙背过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御林军已失去控制,你留在这里非常危险!”
“要死一起死,要走一块儿走!”月儿索性坐下,一副决不妥协状。
沉默中僵持了许久,成都正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听她道:“你过来!”他迟疑地转过身,见妻子捧着一件中衣站在那。“这些日子我为你赶制了一件衣服,不知道合不合身,你穿上我瞧瞧。”
成都无奈地摇摇头,勉强接过新衣,将身上的旧衣脱下。正赤着背时,身后突然传来嘤嘤的哭声。“娘子,你这是怎么了?”成都不解地问。
月儿只是摇头,却不肯说;又追问几遍,才如实道:“我见夫君遍身伤疤,心疼难受!”
成都不以为意地笑笑:“人皆道我横勇无敌,其实我哪那么厉害?不过是心中有信念,肯舍命罢了。些许伤痕,行伍之人皆有,夫人不必太在意。”转念一想,继而感慨道:“这些年,五斑驹随我一同历了不少的险,受了不少的伤,吃了不少的苦。它不畏生死,一往无前,我俩一样的性格,一样的经历,一样的使命,甚至一样的伤疤!有时我恍惚觉得,我就是五斑驹,五斑驹就是我!”
月儿颇有感触地道:“与它相处久了,确实感觉它有些像你,甚至觉得,它与你心灵相通——那次你与李元霸比武之前,宝剑剧烈鸣跳,是它主动过来找我,我才预感你可能有事情发生,所以连夜赶奔于你。还有你鏖战四明山的几日前,它同样寝食难安,焦躁不定,我见其异样,才带它来找你。如今五斑驹老了,觉得它和你愈发相像——眼神、性格,还有那浑身数不清的伤疤。我爱你,也爱五斑驹,甚至有时把它看作咱俩的孩子——但愿我们三个,永远地在一起。”
“我又何尝不想我们永远在一起!”成都动情地道:“想想年少时我们放马河边,聊天说笑一起赏月,那情景真让人忍不住怀念。可一想到眼下,国家千疮百孔,内忧外患战事不息,我真的无法泰然自若,做个无事人一般。”成都深吸一口气,望向天边的眼神,沉郁而坚定:“我这辈子永远放不下国家,永远离不开战场——我命中注定,永远是一名战士;而五斑驹,也永远是一匹战马——我俩有那么多相似,我只希望,我们最后的归宿不同!”
月儿心中一震,不安与忧伤越发浓重。沉默良久,她缓缓地道:“穿上这身新衣,我送你上战场;而后,我会如你所愿,带五斑驹一同离开。”
凝滞片刻,成都骤然转过身,一把将她抱住:“好妻子,你是我宇文成都的好妻子!”感动中,泪水挂满脸庞。
月儿不住安慰他,其实心里早哭成泪人。眼下的形势,不必解释也明白:她除了走,再无其它选择。军人家庭,注定与国运紧密连在一起——国家危难时,军人必须坚守到最后;而自己选择主动离开,或许可以为夫君,留存一份希冀和寄托!
“舍小家,保大家,但愿家国两全,夫君平安!”月儿闭上眼,心里偷偷许了个愿。
余下的日子似白驹过隙,相聚的每一分每一秒,两人都如同对待一生般珍惜。月儿惊讶地发现,夫君仿佛换了一个人,不仅说话温柔了许多,每天傍晚也是及时地回来,一起说笑着吃团圆饭,还经常带给她一些喜欢的小东西;而自己也变化不少,不仅更加独立勇敢,也更加坚强沉稳,笃定安然。夫君忙于军务的时候,她便将腕上的铁镯,小心地取下来,捧在手心里一遍遍观瞧。铁镯乃凤翅镏金镗的镗尖打造,上面刻着夫君、她和五斑驹——全是小时候模样!每次看到上面的自己扎着总角,她都忍俊不禁,俄而憧憬万千:“真希望永远生活在镯子里,我们仨快乐的每一天,永不分开!”
只可惜,那一日终归还是来了。那个灰蒙蒙的早晨,吃罢一生中最难以下咽的饭食,夫妻俩携手来到了江边。斜在滩上的一叶小舟旁边,成为两人最后的离别之地。
“以前只要我们拉了勾的事,你从未负过我。”迈步登船前,月儿含泪提醒。
“相信我,我一定会好好的!”成都极力安慰妻子,然而心里头,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月儿伸出小指,盯着他道:“我俩再拉一次!”
成都点点头,默默伸出一根小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勾得那么紧,几乎要将他的魂勾走!成都深吸口气,强掩饰住心疼,板脸道:“快走吧,到对岸等我!”
城外隐约传来喊杀声,月儿不敢再耽搁,牵五斑驹一并上了船。两个军士合力摇橹,将小船悠悠驶离了岸边。月儿握紧灵犀剑,含泪望着夫君渐分渐远——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江都城外,十八路反王合兵一百八十万,蜂拥而至。一方面,他们是奔着炀帝宫中的财物;更重要一点,还欲争夺传国玉玺。
旧朝覆灭,一切秩序尽皆打破,那些骁勇雄豪,哪个没有野心?哪个面对金钱与权力,能熟视无睹,安之若素?抢得了财宝,便可以招兵买马,扩大实力;若能夺取玉玺,更有机会号令天下,问鼎中原!十八路反军各怀目的,却又彼此协作,大隋已到了最后的存亡关头。
“中午前务必要攻破城门!”瓦岗军新首领,西魏王李密向下属吩咐道。诸将得了令,立刻重整队伍,向江都城发起新一轮进攻。
天宝大将屹立在城门下,战袍与铁镗上的血水淌成了溜。才伐倒一拨敌人,接着又拥上一群,层层叠叠,密似织网,更显得他自己孤立无援,形单影只。
“城上守军快所剩无几了!”一旁观战的几个反王,在马上得意地冷笑:“纵他有三头六臂,一个人也休想守住这城门!”他们只待取下天宝大将的头颅,好伐倒大隋最后一根顶梁柱。皆以为胜券在握时,李密乍然变色道:“我的马这是……?”
话音刚落,其余坐骑同时出现异常!它们似乎同时嗅到什么,鼻孔直喷,脑袋乱晃,皆试图掉头逃命。
“究竟为何?”
“莫非附近有猛兽出没?”
众王面面相觑间,极力把控缰绳。正惶惑时,一位不速之客骤然闯入视线……
月儿在对岸等了大半日,一直得不到成都半点儿音讯,心中焦急如火,就对随行军士道:“替我照管好五斑驹,我要独自回去一趟!”两个军士极力挽留,却始终劝阻不了,只好一齐跪下,将实情道出:“将军命我们上岸后将船凿沉,此刻恐怕您再回不去了!”月儿起先以为,夫君乃担忧自己又跟去,身陷险境。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他欲破釜沉舟、以身殉国之举。联想到他诸日言行,无不映照赴死决心,瞬间惊惶失措,冲着对岸痛哭起来。
这时,五斑驹缓缓走过来,将健硕的身躯靠到她身旁——五斑驹不会说话,但此刻非常想安慰主人,它像个勇敢的男子汉一样,默默陪在一旁,目光深邃地望着对岸……
没人知道它在想什么,但它脑海里,一定在思潮腾涌;没人注意到它的情绪,然而此刻,它必定是热血沸腾!安静伫立了许久,五斑驹忽然转过身,用唇触了触月儿的额头,似作诀别,而后忽然一声长嘶,跃入水中。
“五斑驹!快回来,回来!”
任大家如何呼唤,它都无动于衷,像一位慷慨赴死的壮士,义无反顾,战不旋踵……
渡过河后,五斑驹焦急地一路搜寻——哪里人多,哪里厮杀最凶,它便往哪里去。追随主人那么多年,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仗,它知道主人一定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
这样一匹无主宝马,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舍命穿梭,吸引了无数敌人注意——有人想拦阻它,有人想擒获它,还有人想杀死它……但无论前方再多凶险,哪怕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都阻挡不了它寻找主人的强烈信念!
江都城下,五六个反王的坐骑一齐失控,大家猜想附近大概有猛兽出没,正惶惑间,一位不速之客骤然闯入视线。
“看,那匹马!”
众反王几乎同时发现,眼尖的当即色变:“不好!是赛龙五斑驹!”
“快拦住它!”李密大叫道。
下令已迟。五斑驹挟风而至,如疯了一般生死不顾,接连跃过数道人障,直冲入圈内。周围敌人,在立起来一丈多高的五斑驹面前,顿时渺似蝼蚁一般。“不好啊,踩死人了,快跑啊!”敌众扔了兵器,如鸟兽散。
成都只身伫立城门前,正杀得昏天黑地,四周敌人却眨眼间烟消云散!正疑惑间,蓦然发现一匹战马立于前面。收了镗,望着那从小就再熟悉不过的黑白花色,顿时凝噎,手中的镗剧烈颤抖不止……
一声嘶鸣震天动地,终于又见到主人!五斑驹兴奋得连连点头抬头,成都这才缓过情绪,张开怀抱热烈地拥上去:“好兄弟,你又来帮我!”他抚摩着爱驹脑门表示感谢,它也立即在他肩膀上蹭蹭,表示亲近。
“可是,这里太危险了,你不该回来!”成都虽甚感激,但心中更多的是愧疚和心疼。他狠锤自己的脑袋,万分后悔地道:“我已吩咐过兵士将船凿沉的呀?”原来,他确有舍身成仁之意;更重要的一层,是阻止月儿和五斑驹再涉战场,身陷险境。“我发过誓,绝不让你再上战场,可你怎么就又回来了呢?”成都越说越自责,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五斑驹双眸通红,长睫毛一闪,泪水扑簌簌落下。战场艰险残酷,多少坐骑弃主自逃,而它为救成都,冒险泅渡过江,一路闯过刀丛和围追堵截,那份忠诚坚贞,绝不亚于人与人之间的情义。或许,在它心里,从来就没把自己当作一匹马——它已然是一个人,是主人的一位挚友,生死战友!
“首先破城者,赏金千两!”李密一声呼喝,密密麻麻的敌人立时又围拢上来。成都不由后退几步,紧紧倚住城门持镗而立,做出决一死战的架式。
“将军,快上马!”城上的戍卫提醒。
成都瞅瞅五斑驹,心中打定主意:“已铁了心再不用它,就让它自己慢慢走吧。”
五斑驹却不动,一直静静站着,耐心等着他,眸子清澈闪亮——一如小时候,等候他出门那般模样!那时,只要午后阳光明媚,成都就带它出去玩。五斑驹便像这样,静静地站在门口,等着他与月儿去骑。“小马你慢些,慢些!”月儿胆小,双臂紧紧搂住哥哥的腰,既紧张又兴奋,小脸儿涨得通红。待两人坐稳,小马立即活泼健朗起来,而且调皮得很,常常喝不住地一路飞奔,惊起鸟雀无数……童年时,他们仨每天快乐地在一起,多么幸福啊!
“将军,再不上马就来不及了!”见四周敌人一步步紧逼上来,城上戍卫们一齐催促。
成都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望着如今的五斑驹体无完肤,形销骨立,他怎忍心再去使唤!双手轻轻抚摸它身上的一处处伤疤,成都心中默念:“如果有来生,我愿与你互换,任凭驱使!”
他正黯然神伤,五斑驹忽然一声嘶叫,轰然跪到地上。“呀!你们看!”戍卫们皆大吃一惊——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匹马,居然,居然……
成都也极为讶异——五斑驹的鞍桥正对着自己腰间,莫非是让我去骑?联想到小时候,他与王顺打赌,眼见对方的牛遥遥领先,即将获胜,关键时刻也是五斑驹主动跪下……
“它这是让你骑呢,快上马,都都哥!”童年情境再现,当日扎着总角的林月儿涨红着脸大声呼唤,心甚着急。
恍惚中他扶住马颈,略一抬腿,便稳当跨坐上去。
五斑驹一声嘶鸣,霍然立起——他亦从童年的梦中惊醒——望着手中实实在在紧攥的缰绳,立刻恢复一往无前、横扫一切的骁勇,只听他万丈豪情道:“好兄弟,我们走!”双腿略夹马腹,倏忽如箭般冲出。
“大隋城门在此,有种敢来!”成都狞髯张目,气逾霄汉,奔敌将冲杀过去;五斑驹喑恶叱咤,风行电扫,敌众瞬间溃散。
“莫逃,快来领赏!”宝镗与宝驹一结合,立时发挥出各自的最大威力,霎时只见:镗打的委成一团,马踏的顿成泥糟,扫手足骨断筋挠,踢天灵脑浆迸裂,一时间天地变色,鬼哭神嚎……天宝大将与赛龙五斑驹,浴血捍卫大隋最后的尊严!
“大王,这一人一马甚是厉害,我们无人能敌!”几个先锋将军败下阵来,向李密禀报。李密急于进城夺取玉玺,怎甘心被区区一骑拦住?他瞧战场上自己人节节败退,不由拉长脸道:“放箭!”
“可是……”诸将还想辩解,他却不给机会:“放箭!”部将们虽不情愿,却只能照办。
成都和敌人正胶着一团,猝然间箭如雨下,各方死伤无数。见人和马打滚似油煎,想那反王为取胜利,竟不顾敌我,成都气得几乎将牙咬碎:“此人若称帝,天下必苦!今日不除你,难救苍生!”一催五斑驹,冲李密直杀过去。
“快拦住他!”李密声音颤栗,拨马便逃。二十余部将舍命拦阻,才勉强掩护他逃走。
脱离了险境,李密随即改变行动计划——交战时,他见天宝大将张口“大隋”,闭口“苍生”,知其对大隋情深,忠厚善良,与奸佞狡猾的父亲绝非一路。想那老贼已弑君自立,玉玺断不会交予其子,便撇开这边,转与夏明王窦建德一起,全力追剿宇文化及。
事情证明,他判断得非常准确。追上宇文化及,果然得到玉玺,其人被窦建德,一刀砍为两段。
江都城下,各路兵马还在和隋军鏖战,忽然有人发现,西魏王与夏明王不见了!一喽罗跪下禀报:“见二位王带许多轻骑,往潼关方向去了。”诸反王如梦初醒,纷纷率兵去追。“得玉玺者得天下!”众家各怀心思拼命追赶,驿道上万马奔腾,尘烟滚滚。
然而千追万赶,不如神机妙算!等人马到时,玉玺已被李密先得。“怎么办?抢!”诸王谁肯善罢甘休,一齐剑拔弩张,准备动武。
瓦岗军实力本就最为雄厚,又获窦建德相助,因此李密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只见他略使眼色,属下当即操弄兵器,又把马勒得奋蹄嘶叫,摆出一副冲锋架式。
由于追赶时匆急,诸王所带兵马不多,对方这一鼓噪起来,更显自己势单力薄。可放弃,却不甘心;权宜之计,便也把马挤出声响,竭力壮大气势。
“哼!虚张声势!”李密一眼看透对方,不屑地一笑。只见他一挥手,瓦岗军风樯阵马,气势威严地整体进逼五十步,立时现出一副泰山压顶之势。
“稳住阵脚!不许慌!”诸王强作镇定,大声命令:“他们这是心战,想不战而屈人之兵!莫怕,快把战鼓擂起来!”霎时间鼓角大作,震天动地。
双方就这样在旷野中对峙着,人喊马嘶一浪高过一浪,谁也不肯轻易让步。
“嗷——”,就在这时突然一声怪啸,刹那间万马齐喑!“怎么回事?哪来的虎啸声?”窦建德骤然紧张,四处张望。李密还算镇定,他回味那声音极远,似顺风而至,像是紫金山方向——抬眼远眺,忽然脸色煞白!
“嗷——”又一声啸叫,众人这才看清,这怪叫源自一匹马;一匹凶神恶煞、漆黑锃亮的战马,声威赫赫震慑全场!
“赖麒麟!”诸王不约而同胆寒,坐骑亦不禁后退几步。远处马上之人虽仍看不清楚,但见其手中两柄特大号铁锤,料定是李元霸无疑——那俩玩意儿是杀人魔王的标记,四明山一战诸王已深深吃教!
江那边,插在滩头的灵犀剑陡然鸣振起来。“夫人!”俩军士大吃一惊。月儿轻瞥一眼宝剑,便又将目光投向杀伐喧嚣的对岸。她知道,眼下除了求天保佑,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一遍遍在心中祈祷:“求上天千万保佑夫君!即便拿我的命去换,也一定要使他平安回来!”
她不知道,夫君此刻其实并无大碍。有了五斑驹助力,敌兵根本无法近身,只能频频放箭。而宝驹受过专门训练,捷敏灵活,速度又快,屡次化险为夷,敌人干瞪眼,却始终没办法。
作为天下第二条好汉,能对天宝大将构成真正威胁的,其实只有李元霸一人。作为实力超群的天下第一条好汉,李元霸刚现身潼关,灵犀剑便立即有所反应。可冥冥之中,宝剑怎就知道两强必然相遇?是占卜?是机缘?还是命中注定?反正没人能说清楚!但誓死保隋的天宝大将宇文成都,与一心立唐的赵王李元霸,必然不共戴天,势不两立;他俩的坐骑,赛龙五斑驹与一字墨雕板肋赖麒麟,也注定成为一世解不开的冤家。
“哎呀,果然是李元霸!”随着来骑渐渐走近,人们终于看清马上之人样貌:骨瘦如柴,面如病鬼,一头黄毛束在中间,尖嘴缩腮……诸王一阵蹙眉,这厮长相要多丑有多丑,要多凶恶有多凶恶;遇着这猢狲精,着实比遇见鬼都让人头疼!窦建德绷着脸道:“上次一役,诸王早已被吓破胆,今日哪敢再惹他!”自己有心回避,却发现马不听使唤,只是眼神凄惶地低了头直喘粗气——它虽不识人,却被迎面赖麒麟的威势震慑住。
“哈哈,果不出李道长所料,都在这!”李元霸笑似鬼嚎,嚷嚷道:“哪个得了传国玉玺,还不赶紧献出!”
他所提“李道长”,乃历史上著名的李淳风是也。此人神秘异常,料事如神,在传说中似半仙一般人物。李元霸就是依从他建议,从潼关抄后路,以截夺玉玺。之前诸王只顾与隋军拼杀,怎料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现在李家四子想坐享其成,虎口夺食,哪个愿答应!
“我们这里十八家大将甚多,何惧你一个黄毛小厮!”程咬金一挑头,各路义军遂齐心杀上。
可他们哪是李元霸的对手!只见他抖动臂膀,双锤像风车一般抡起来——八百斤一对铁疙瘩,掼顶盔脑浆迸裂,砸铠甲骨断筋折,纵使隔着盾牌,也一样把人打成泥糟;赖麒麟更是凶恶,张大嘴疯咬,尥蹶子狂踢,完全没了马样,倒像一只从幽府里蹦出来的、专门噬人的野兽……不多时,就滚滚头颅没马足、叠叠尸骸堆成山。
窦建德目瞪口呆,丧气地道:“这小子有四象不过之力,我们在其面前,全如拍苍蝇一般!”李密无奈地摇头:“罢了,罢了!还是给他去吧!”只好献上玉玺,求放回国。
李元霸依旧不饶,锤点众王道:“你们这些狗王若要归国,写下降表跪献上来,方可饶狗命,不然全都杀死!”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尚在犹豫,却有鲁州净秦王徐元朗争辩道:“你是王,我也是王,凭什么要俺跪献?此言甚属放肆!”话音刚落,就被李元霸抓鸡一样拎起来,扯住两腿撕为两片。
诸王全大惊失色,只好乖乖跪下,接连献上降表。到窦建德时,他站起来道:“我是你嫡亲母舅,也跪不成?”只见李元霸把眉一竖,不耐烦道:“不相干!你若在唐家做臣子,自然与你些名分。如今做了反王,若不跪献,先前就是榜样!”窦建德无奈,复又忍气跪下,献上降表。
收了玉玺与降表,李元霸正欲离去,坐骑却蓦地暴躁起来。
“你今天还没玩够?”元霸嘟哝着,勒缰绳兜转七八圈,但仍控制不住。跪在地上的反王们偷偷窃笑,却猛然发现,不远处自己的坐骑,也一并躁动起来!想起先前赖麒麟逼近时,同样这般怪异,诸王瞬间吓出冷汗——难不成,另有……
大家四处张望,什么也没发现;拢起耳朵听,只闻风吹草木沙沙响。而就在皆以为虚惊一场时,有耳尖的突然辨出一串蹄声:“你们听!”诸王皆戎马半生,对这蹄声却甚是讶异——如此轻捷迅疾,好似足不沾土!虽尚未谋面,但这匹马飞扬奔逸形象,已隐然若见。
在一片注目中,一匹黑白花骏马骤然跃出地平线。只见其竹批耳峻,颈长身修,风入蹄轻,骁腾超逸,果然不同凡响!“哎!好一匹天马!”窦建德一边盯着它艳羡地张大嘴巴,一边胳膊肘轻碰身旁李密,不停地赞叹。李密瞥他一眼,轻叹一声并未回应——他正心痛着玉玺,哪里有心情赏马?
那马鞍上之人身材魁伟,腰大十围,金面长须,虎目浓眉,头戴一顶双凤金盔,身着锁子黄金甲,手中一柄凤翅镏金镗熠熠生辉。“天宝大将!”众人望之凛然,犹视神明。哪想他百万敌军里孤身奋战,居然仍未死?这得多强的战斗力?真叫人恐怖至极,匪夷所思!
诸王蜷缩在地,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他骑那匹马是……?”寂静里,偶有人悄悄打听。
“赛龙五斑驹!”身旁跪着的人匆忙挤眼示意。
忽见五斑驹两耳竖起,嗷唠一声振鬣长鸣,诸王几匹坐骑顿时四脚朝天,尿屁流出;五斑驹再叫第二声,全场马一齐炸群!
“糟糕!”窦建德话音刚落,一股尘土扑面而来。诸王下意识地赶紧抱头,一齐跪伏到地上苟延残喘。万蹄奔腾中,只感觉尘浪蔽天,山峦与大地一齐震颤。
等马全都跑尽,所有人浑身战栗,脸色苍白如纸。窦建德踉跄起身,满腹怨气道:“赵王一锤只杀一人,可五斑驹一声吼,差点害我们一遭命丧蹄下!”众人再寻李元霸,竟不知去向。
原来,赖麒麟刚刚受到惊吓,和其它马一样不顾一切顺风奔逃。李元霸几次勒缰,它都猛地蹿起,接着一低头,脖子一梗,继续没命疯跑!几番控制不住,李元霸便放弃,任由马跑出七十多里,直到一座岭前才慢下来。
“驭!”刚将赖麒麟停稳,忽闻身后不远,有马打响鼻。想那诸王与一干喽罗数千匹马,早已被甩得无影无踪,什么马如此能耐,竟能跟上自己?回头一瞧,见是天宝大将端坐马上。“好脚力!”李元霸嘻嘻一笑,倒未觉吃惊:“能和赖麒麟匹敌的,唯有你的五斑驹了!”
这话其实是高抬了赖麒麟。这一路又急又快,他不见自己的马鬃毛凌乱,鼻孔呵气如吐雾,哪比得上五斑驹气定神闲,汗都不出!但成都没心情关注这些,他满心惦念的是玉玺,如何夺回玉玺。
这神秘而又神奇的一方玉,自秦朝一统,在上面刻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起,就永生永世与皇权联系在一起。任何王朝要证明自己是“正朔”,即拥有前朝正统的继承权,必须有这枚玉玺作证明。因它是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传国信物,因此又被称为“传国玉玺”。今日若失去它,大隋就算“天命已绝”,往后即便再立新君,也只能是百姓口中的“白版皇帝”,不为世人所承认。
“快把它交出来!”成都倍感责任,面色严厉。
“你想要什么?”李元霸依旧嘻嘻奸笑,仍在装糊涂。他知道对方不敌自己,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噢,莫非你想要这个?”说着,从怀中掏出玉玺,在眼前一晃:“有本事过来取!”
见到玉玺,成都血气翻涌,恨不得一下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正要催马,忽闻背后疾风凌厉,不由赶紧伏鞍,拨马闪到一边——几支弩箭堪堪擦身而过!若非坐骑配合默契、机敏伶俐,此刻已然遭暗算。
“好兄弟,我又欠你一命!”匆匆谢过五斑驹,他便和追上来的唐军战在一起。
这支唐军说来奇异:着装上,清一色的黑盔黑甲黑面罩,大白天只露两眼,十分诡异神秘;武器异常精良,每人或弩或弓,槊、枪、刀、剑一应俱全,另配啄、锤、斧、鞭等砸击兵器;最离奇的是他们的坐骑,成都暗中观察,皆乃西域千金难觅的顶尖良马。“难怪能跟随五斑驹,这么快便追上。”他心中疑惑:“装备居然比骁果军还精良,这究竟是一支什么部队?”
交手后,成都更是吃惊不小:“这些骑士个个出类拔萃,以一当百,放眼朝廷百万官军,也难觅一支如此善战骁勇的队伍!”
李元霸一边观战,一边不住得意地冷笑:“天宝大将,叫你尝尝唐家玄甲军的厉害!”
玄甲军枪扎一线,斧劈铮光,招招用狠,步步紧逼。“幸亏来人不多,否则绝难应对。”成都心念之余,招招式式不敢有一丝含糊;只见镗似蛟龙飞舞,护马遮身,弹挡拨打,处处精湛缜密。
岸的另一边,灵犀剑已然灼红!
月儿虔诚地跪在地上,紧紧盯着宝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都都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两个军士也不住祈祷:“老天爷,请保佑大将军平平安安,千万别受伤!”
五斑驹似乎能听见这些心愿,闪烁着大眼睛,愈发奋勇顽强:二三十敌骑把它与主人围在中央,狼群一般疯狂扑上;它一边闪避敌人刀剑,一边应对同类的尥踢撕咬,真可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嗯?这鞍上人斗人,坐下马斗马,单骑对数十骑,竟丝毫不落下风?”李元霸侧目观看,心中不由掠过一丝惊奇。
“幸好有五斑驹在!”成都心叫。
双方打过半多时辰,唐军不断有人被挑落马下。李元霸着急,心中暗忖:“玄甲军乃二哥世民汇集八方精锐,经严酷训练而成,不想在这厮面前讨不到半点便宜。眼看天色不早,玉玺还在自己身上,需尽快送到长安才好!”想到这,便大吼一声:“尔等速速退下,看本王亲自出马!”
见对方杀上,成都猛捣几镗,又接连挑翻两员敌将,随即纵出圈外。一声“吁”后,五斑驹令行禁止,再如雕像般纹丝不动。
刚才厮杀恶斗未觉恐惧,眼见这利落操作和铁似军纪,玄甲军皆被镇住!行伍之人都清楚,什么是真正的战斗力,一切严酷的训练莫过于此。
“收兵器!”玄甲军中有人低沉地一声令后,所有人都一齐默默把兵刃收回到入鞘状态——这是玄甲军的敬意,这支从三军中汇聚最强者组成的特种部队,对强大对手由衷表达的敬意!
“天宝大将——赛龙五斑驹,不简单,不简单!”李元霸敛住嘻笑,也不禁从心底夸赞。尽管往常目空一切,可今天在他眼中,这一人一马在战斗中的表现堪称完美,甚至称得上无懈可击、浑然一体!所谓英雄识英雄,李元霸再说话的态度,陡然间尊重了不少。
“你,是条汉子!今日我不伤你,你还是归顺我大唐吧。”他改为劝降。
成都冷笑一声,拒绝道:“抬举我了,我恐怕会叫你失望。”
“放心,归顺我大唐后,高官厚禄一切随你……”
李元霸还想说,成都却鸟都不鸟道:“我只知有大隋,从未知有大唐。”
“你……”李元霸面红耳赤,恨恨地威胁道:“不要逼我杀你!”
哪知成都仰天大笑,一字一顿地道:“国事千钧重,头颅一掷轻。”
“休要逞能!你现在连镗都拿不稳,如何打得过我?”李元霸喝问。
成都瞧着他,冷冷地道:“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今日若夺不回玉玺,大隋便要彻底灭亡,我怎有颜面苟活于世?”
“好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见硬的不成,李元霸转而软下口气:“听说你家中还有一妻子,你若一死,不怕她伤心难过?”
一句话戳到了痛处,成都猛然愣怔住——刹那间,遗憾、愧疚、苦楚、寄盼……多少情感掺合在一起,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只知今日以后,绝无可能再见到她,夫妻自此生死永隔!
突然见他松一松粘在血肉上的左护臂,从中衣的袖口上猛然扯下一缕白布,认真系到五斑驹颈后的一撮鬃毛上。“月儿,为夫这便要走了,莫要再等我!”成都心中默念。
“不想投降,你也可选择逃走!你知道,我的马追不上你。”李元霸单锤一指:“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不必了!”成都斩钉截铁道:“战马不是用来逃跑的!好兄弟,同我上!”五斑驹一声啸叫,四蹄劲蹈,载着天宝大将奔李元霸冲杀过去。
师父紫阳真人曾叮嘱,“将来若遇见使镏金镗的,切不可伤他性命”,因此当年比武,李元霸手下留情。今日见对方拼命,便不顾师言,杀心骤起。锤镗碰过后,成都力不及他,镗被打到一边。李元霸借势扑上,一把将他擒住,往空中一抛,接住两脚,一用力便撕成两片。
两瓣尸体,血淋淋地落在地上;尘土和草屑纷纷扬起,终又归于静寂。
可怜成都,从十几岁孩子开始跨马从军,济国安邦,御侮保家,一杆凤翅镏金镗打遍南北……最终仍不免战死沙场,留骨青山!噩耗传出,隋军恸哭一片,再无心抵抗,走个干干净净;隋朝最后一缕实力,随着他的死,转瞬间烟消云散。
灵犀剑煞是神奇,因为沾染过天宝大将的血,由此便认他作主人,与他命运相连。当成都最后冲向李元霸时,插在滩头的宝剑同时跳将起来,骤然赤灼如炼。
“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剑不化了才怪!”眼见周围沙土都开始水气蒸腾,两个军士皆惊惶失措。情急中,月儿赶忙将剑拾起,紧紧地搂进怀中——军士们这才明白,夫人欲以身体为宝剑降温!
伴着滋滋灼响,空气中弥漫开焦糊的肉味;却见她毫无惧色,依旧笃定坚毅:“灵犀啊灵犀,希望你能知晓我心意,佑护夫君平安,大隋平安!”两军士感动地道:“夫人真乃巾帼英雄!”
一番虔诚付出,似乎有了效果——剑终于不那么灼人。众人还未来得及高兴,却陡然发现它迥异往常!只见那剑身光芒一点点褪去,须臾便暗淡得如铅一般。
“擦也擦不亮,怎么隐约还传出阵阵寒气?”三人轮番用衣袖擦拭,又惶惑地前后翻看,来回摇晃,宝剑却始终如僵住一般,再不复鸣振。一军士随口道:“这剑怎么像死了一样?”月儿心中一凛,大呼“不好!”,无论如何也要渡河探个究竟。
“夫人,对岸已皆是反军,现在回去凶多吉少啊!”一军士道。
另一个军士也劝道:“天宝大将武艺高强,也许仅仅受伤也未可知。您贸然犯险,万一……”
“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月儿郑重地一揖。“但有些感情,你们真的不懂。”她轻叹口气,将埋藏心里多年的话,和盘托出:“我从小是孤儿,无依无靠,唯独使我温暖欣慰的,只有他俩:一个是时时关心我、爱护我的夫君,另一个就是心灵相通,从小就与我相伴的五斑驹了。”她不由紧握腕上的铁镯,坚定地道:“我发过誓,今生今世,绝不离开他们俩,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甘愿承受!”
俩军士怔在一处,都没了办法。正焦急中,一人忽然遥指对岸叫道:“夫人您看!”
原来是一匹黑白花马,骤然闯进视线。
“五斑驹!”月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终于回来了!”两个军士像看到救星一样高兴。
众人满怀期待,看着它慢慢渡江,一点点地靠近。
但距离近时才发现,那马有一丝异样。“呀!这是?”一军士陡然变了表情,另一人也随之发现了端倪。他俩紧张地偷瞄夫人,只有她还未注意。
月儿此刻望眼欲穿,心中惴惴像揣只兔子。五斑驹刚上岸,她便迫不及待冲上去,将其紧紧搂住:“你可还好?为何去那么久?都都哥呢?他在哪儿?”一连串提问,马却始终如木刻一般,呆愣伫在那儿。“你怎么了,受伤了吗?”她始觉异样,左右查看起来。
“五斑驹素来聪明机敏,善解人意,今日木讷至此,定有变故!”想到此,月儿急问道:“都都哥,都都哥呢?他在哪里?”她心情愈发急迫,不住追问,然而马却依旧没反应,俩军士却悄悄垂了头。“你们俩也……,究竟怎么回事?”
再回头瞧五斑驹时,她终于注意到马颈后的一撮鬃毛上,系着一缕白布——血迹斑斑!“是夫君的衣物!”脑海中骤然似惊雷炸响。
那布料乃她亲自所选,针针线线亦亲手缝制,她岂能认错?但依旧心存侥幸,解下后反复又察看几番。“不会的,不会的!我们拉过勾的事,他从未负我!”她一把攥紧那布条儿,心如刀绞。
“五斑驹,快带我去见他!”见夫人认蹬扳鞍就要上马,两个军士急忙把她拉住:“夫人,天宝大将战殁了,请您一定要节哀!不,他没死,他兴许只是受伤,我要去救他!”月儿紧紧抓住马鞍不放,好似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您真的不能去!别拦我,让我去救他,救……”激动中几番撕扯,自己一股急火攻心,骤然昏倒在马前。
再睁开眼时,五斑驹早已独自过河,不知所踪;苍茫天际,唯见怒滔滔江水,奔涌急去……
李元霸回到潼关,驸马柴绍率众赶来接应。大军还都途中,促然间风云四起、雷光闪烁,转瞬大雨倾盆而下。
“这雷真奇怪,怎么只响赵王一人头上,似要劈下来一般!”众人畏怯,皆不敢靠近。李元霸大怒,擎锤指天道:“天,你为何这般可恶,专照我头上响?”抛锤砸向空中。恰一道闪电袭来,他不免闭眼,那锤将将落下,正打在脸上,人仰翻坠马。柴绍大惊,刚要去扶,却又起一阵怪风,卷得飞沙走石,尘土冲天;再看周围霹雳炸响,火球乱蹿,众人只好暂避屋檐下。
不一会儿,风停雨霁。再来看时,李元霸金冠滚落,马和双锤撂在一旁,人已然唤不醒了。“赵王!”柴绍放声大哭,只得殓了尸身,连同遗物和玉玺降表,带回长安。
主人死后,赖麒麟失去管束,就渐渐脱离了队伍。这日它独自游逛到一座岭前,忽然觉察到气氛怎有些怪异?
似曾相识的地方,血迹斑驳的战场,一柄凤翅镏金镗,斜插在地上——这居然是天宝大将宇文成都的战殁之地!忽然传来一声长嘶,赖麒麟抬头远望,只见一匹黑白花马黯然踱出,截住去路。
退避,已无可能;唯有冲上前,舍命相搏。冤家路窄,弑主之仇不共戴天;战场不留情,新恨旧怨今朝一并算!总之日后,世间要么再无赛龙五斑驹,要么再无一字墨雕板肋赖麒麟,亦或者它俩——同归于尽。
“啾——嗷——”两匹马互不相让,啸叫声此起彼伏,都欲在气势上压倒敌手。腾腾的杀气,有如无形的刀,一浪浪向周围荡漾弥漫,并借助风的威势急剧扩张:莺飞燕舞的岭前,骤然生气皆无;影影幢幢的荫间,阴恻恻戾气骤起;数里外的马帮闻声惊悸,隔山岭的羊群仓惶奔逃……
最后一声咆哮似虎啸狼吼,赖麒麟与五斑驹发疯般冲向一处,杀成一团:扬起身捶击,甩屁股尥踢,扭回头撕咬,纠缠时撞颈,倒地上蹬踹……周身能用的器官皆成为武器,毕生本领与全部力量都顷尽使出,招招要命、毫不留情,卧沙滚石、泥草和血,天地倾倒、一片狼藉。
说来奇怪,朗朗的大晴天,忽然就飘来几片乌云,且不偏不斜,正罩在两匹马的头顶上。几阵疾风袭过,瞬间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山谷里骤然变成另一个世界。
“哟?”隔山岭的羊倌抬手遮头,却未沾半点雨星儿;可雷雨声清晰真切,仿佛就在耳边。“难道是晴天漏?今天许是雷公发怒了!”羊倌摇摇头,略带戏谑道。
霹雳曳着长长的电光,接二连三在周围炸响,寻常的马,必是早被驱散;而五斑驹与赖麒麟,依旧撕扯在一起,丝毫未受影响。它们俩,一匹有铁胆,另一匹有大心脏,都是桀骜不驯、睥睨天下的马中豪杰!暴雨倾盆能怎样?雷声再大又如何?权作咚咚战鼓,反倒使它们血脉偾张,更加好勇嗜杀!
看来它俩今日打不出个结果,断不肯善罢甘休,这场生死决斗,老天也阻止不了。
暴雨泥淖中战斗过一刻工夫,只见赖麒麟鼻孔翕张,步子渐渐散乱,像红眼的疯牛盲目乱冲乱撞;而五斑驹始终镇定,魔鬼步法变幻神奇,像杂技高手一般闪转腾挪,矫健敏捷。又过约一刻钟,赖麒麟张大嘴上气不接下气,瞪着眼慌乱地改变方向,急欲伺机逃走;而五斑驹步步紧逼,越战越勇,完全占据了主动。至此,两匹超群拔类、稀世顶尖的战马,高下已分:赛龙五斑驹,不愧有千场恶战之勇,是真正的无可匹敌,举世无双!尽管它体力早已透支,甚至稍微松口气,就可能一下瘫软在地上,可顽强信念支撑着它,始终傲然屹立!
须臾之间,赖麒麟彻底抗不住,夺命奔逃……
不知不觉间,风停雨霁,天空中高高挂起一道彩虹,宣示世间又恢复了宁谧。岭前陡然一声长嘶高亢悠远,既像郑重告慰,又似思念倾诉,幽幽间天地动容,山应谷鸣。羊倌好奇,翻山循声艰难探来,遍寻四周,只在荒草深处发现一具遍身泥污的马尸,再无其他。
当黑白花身影再出现在江边,夕阳几近落山,昏黄的对岸空无一人。五斑驹啾啾鸣叫着,一个劲儿来回踱步,焦急得像寻不到妈妈的孩子。
月儿昏倒后,俩军士将她背到五里外的一户人家。那家只有一位阿婆,五十多岁,白发苍苍,一脸的慈祥朴实。见到军士俩,老人家不由泪眼婆娑起来:“看到你们这身衣服,就使我想起自己的儿子!”原来,她儿子早年从军死在战场上,因此对隋军有对儿子一般的感情。她信誓旦旦地表示:“军爷请放心,喝了安神药,定使夫人安稳睡到下夜;以后但凡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她的一半,绝不使她受半点委屈!”两军士遂把成都预留的盘缠倾囊相赠,又琐碎嘱咐一番后,便悄然离开。
月儿恹恹似病的坐在桌前,全然不知道屋外这些事情。
“今晚的粥,味道好奇怪——大概是心里苦吧,嘴里面竟也觉得苦。”心里想着,皱眉勉强喝下几口,不一会就困意来袭,支撑不住地伏到案上。
待她呼吸已经均匀,阿婆就进了屋,小心翼翼将她扶到床上。那张小床虽然逼仄简陋,却给予了月儿难得的安宁。在温暖的被窝里,只见她的嘴角微微翕动,不由自主地梦呓起来……
“小马小马,眼睛大大,乖乖听话喝奶啊;小马小马,不哭不哭,我们就是父母了;小马小马,快快康复,爸爸带你去玩耍;小马小马,茁壮成长,妈妈给你修蹄甲;小马小马,蹦蹦跳跳,我们一起上学堂;小马小马,天要黑了,我们一起快回家,一起快回家……”童年歌谣,不经意打开记忆的门,待伸手触摸,却恍如镜花水月,陡然碎裂成一片。
梦,往往是最深刻的心灵映照;一生的爱与思念,又岂是一碗药汤,能够轻易抹却。“都都哥、五斑驹,你们俩别离开,千万不要抛下我!”别时容易见时难,相见时难别更难……梦里团圆夜,醒时泪满襟。
“啾——”一声嘶鸣,像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月儿恍惚听见,顾不上衣着单薄,夺门而出;一团漆黑中,跌跌撞撞一股劲儿冲出五里——喘息未定间极目搜寻,却见江上水气萦绕,白茫茫一片死寂。
“五斑驹,是你吗?你回来了吗?你在哪啊?……”一声声呼唤,却无一丝回应。“难道我听错了?是我想疯了?”她用力捶自己的脑袋,不甘心地流下泪来。
其实刚才那声儿,她委实没听错,真的是五斑驹!
五斑驹寻不见她,一直在河边焦急地徘徊。几次尝试下水,皆很快地退回来——由于夜间水位暴涨,本就宽阔的江面,陡然变得一望无际。江水波涛汹涌地连着排,打着旋儿,在风中喑呜低吼,像一头疯兽不断发出严厉警告:任何人和动物,都不得擅闯它的领地,违者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五斑驹瞪大眼睛,注视了有半个时辰,最后把头一梗,毅然跳入水中。
江水寒凉,刺激得周身伤口猛烈一缩,如锥扎般地痛。五斑驹翕张着鼻孔,强忍着,抽搐着,呼吸深深浅浅,杂乱而慌促。曾连续奔行上千里气定神闲,攀悬崖峭壁镇定自若,闯刀山火海面不改色……今夜,它终于恐惧了!这是陆生动物对水的本能反应,是跟勇气无关的天生畏惧。
但五斑驹别无选择。为了可以尽快回到主人身边,陪伴她、保护她、追随她,它只能在最不利的时间、最不利的地点,以自己最不擅长的方式,在生命绝境中逆势前行——它是那样一匹恪尽职守的战马,那样一个忠心耿耿的朋友;它宝贵的心灵像泉水一般纯洁,纯洁得不含一丝污点和杂质,让人不忍去看,甚至不敢去看……
越游越远,越游越深,越游——水流越急!五斑驹四蹄猛蹬,胸口顶着波浪,起起伏伏地泅泳前进。黑魆魆的江面,像一张吞噬万物的巨口,不见边际,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还需要坚持多远,忍受多久。它孤伶伶地一直游着,一路跌跌撞撞摸索游着,渐渐愈发恐惧起来,像小时候般发出“嘤嘤”的叫声。
接近江中心时,氤氲的雾气渐起,刚能辨出来的影影幢幢的对岸,陡然似隔了无数幔账,须臾间彻底消失。五斑驹逡巡几圈,如同坠进云里,再难辨东西南北。此时它体力耗尽,遍体鳞伤。膺门最重一处旧伤,经赖麒麟撕咬,被扯开成巴掌大的“肉扇”,在水中来回翕动,早已流不出血来。“啾——啾——”,几次沉入水中,它又挣扎着浮起,一连串的绝望叫声,像小儿啼哭。
恍惚中,忽然听见有人在唤它。回头望,是主人成都在身后鼓励叮嘱:“坚持住,不要放弃!要相信自己,你永远是最棒的!”转回头,又有月儿在岸边敞开怀抱,呼唤道:“别怕,你是世上最英勇的战马!大胆向前进,妈妈在前面等你!”五斑驹亢然一声嘶鸣划破夜空,而后使尽平生力气,奋勇向前游去……
翌日微明时,值守裨将入帐禀报:“报告秦王(李世民),昨夜有匹黑白花马独自夜渡,想是那天宝大将的坐骑。”
一旁副将警觉地问:“马上可有人?”
裨将回:“无人。所以属下未放箭,也未去追赶。”
秦王摆手道:“一匹马而已,由它去吧。”思忖片刻,忽然又问:“那匹马过江了吗?”
裨将遂把夜里的情况详细禀述:“昨晚江水暴涨,江面陡然宽了一倍有余,那马一直被阻在岸上,身上似乎还负了很重的伤。子时它跳入水中,游至江心时被浓雾包裹,就再不见了。后夜对岸来一女子,哭唤着一直寻找到天明,由此看来,那匹马多半……”
“葬身江中!”秦王不由眉头紧锁。
“哎!”副将拳锤掌心,痛惜地道:“这样一匹好马,实在可惜了!”不禁一阵摇头。古时战将皆爱马如命,尤其对那些身经百战的优秀战马,不论是敌方的,还是己方的,爱惜之情都溢于言表。
秦王很是理解,一旁劝慰道:“先莫叹息!死亡对它来说,或许并非憾事!”
副将先吃一惊,随即恍然大悟:“您指的是——战死沙场?”
秦王点点头:“这是战马的最高荣耀,也是所有军人的最高荣耀。它、天宝大将,还有赵王元霸——他们三个,都已经得到了!”
副将思忖一番,道:“大王真会开导,我片刻间好像没那么难过了。”
秦王赞许地点点头:“走,咱们一起去看看。”遂带副将及裨将,一同跨马来到江边。
江水如墨,沉默时不知吞噬多少往事;浪花如银,喧嚣间倾吐无尽风流。
秦王触景生怀,感慨地道:“我们不歌颂死亡,但我们赞美有意义的死亡。那些同主人冲锋陷阵、忠心耿耿的战马,它们视死如归,桀骜不屈,其灵魂最终与战场融合在一起,化成永恒——它们即是战场之神!”说完,众人皆为之震撼,纷纷舍鞍下马,面向江中肃拜起来。
良久,副将忍不住问:“以后,还会有这么英勇的战马吗?”
秦王意味深长地道:“只要军人的血性在,英勇的战马,只会越来越多!”
副将异常高兴道:“诚如您所说,将来大唐统一天下,我必请奏皇上,将那些最英勇的战马全刻到石上,供后世瞻仰。”
“这主意不错!”秦王笑道:“但不必太多,否则刻不下。”
“十六匹怎么样?”
“依我看,六匹足矣!”秦王认蹬挺身上马:“通知全军,立即出发!”
“是!”
号角,在耳边震响;远处山脚下,旌旗猎猎!
青峦之巅,一轮朝日喷薄而出,正不可抑止地散发出四射光芒;一大群英勇无畏的战马,嘶叫着、雀跃着,在未来大唐的辽阔疆域上,纵情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