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亲子连心,亲亡子悲。血缘这东西很神奇,那种亲子之间的感情,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失去父母的小马驹,虽然坑口脱险,但却不吃不喝,气息奄奄的又面临着死亡。
“都都哥,你吃点东西吧,月儿求你了!”宇文家的养女林月儿红着眼,使劲摇着小成都的胳膊央求着。小丫头比哥哥小六岁,生的眉清目秀,精致可爱得很。她父亲本是宇文述麾下的一员骁将,在平灭陈国时战死沙场,孤苦伶仃的她由此被宇文家收养。
小成都闭着眼,固执地搂着马驹儿卧在干草堆上,连续几个时辰如石人般一动不动。
这时,宇文述走了过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马厩。老头儿心疼地看一眼孙子,却也无可奈何——他太了解这孩子了,比牛都犟!除非马驹儿什么时候能进食,否则他绝不会碰一口东西。眼看就要上灯,今夜孙儿又得和马驹儿睡一块儿,当爷爷的赶紧命人送去一床被子,还有人与马各自的吃食。
“换了好几匹母马,马驹儿丝毫都不愿亲近;我无奈把奶水挤出盛进盆里,它也仅是嗅一下便扭过头去……老爷啊,小的真的已经尽力了!”马倌田万才,躬着身子央求道。宇文述高堂端坐,一直面无表情:“刚才我去看了,那马两天滴水未进,现在头耷在地上奄奄一息。再不进食,今晚恐怕是它最后一晚。是啊,是啊!”田马倌陪笑道。“是个屁!”宇文述骤然变了脸:“它死了,我孙儿咋办!?”
都说宇文家的老爷们难伺候,田马倌虽长着颗玲珑心,却仍始终摸不准老爷的脾气。这不,顺着他又挨了骂;可上回,逆着他同样地挨骂!“真他妈倒霉!”田马倌心里骂一声,真恨不能脑袋上顶个痰盂过日子。
“我跟你说话呢,你想什么呢?”老爷见他发愣,便又发起火来。
“是,老爷,我听着呢,您说!”
“那个人,你问过他没有?”老爷问。
“哪个人?”田马倌一时没反应过来,瞪着三角眼直发愣。
“就是上次我叫你留下来的那个!”老爷满脸愠色,欲言又止。
“他呀,您可千万别指望了——一样的正闹绝食呢。他说他一生只为先帝做事,饿死不吃宇文家的饭!”
“那就让他饿死!后悔没一块埋了他!”宇文述脸拉得老长,摆了摆手。
“哎,回来!”田马倌刚想走,转身又被叫了回来。“还得想法儿让他吃东西,不能让他饿死。”
“老爷,您说的是人,还是马?”马倌一时没听明白,小声追问一句。
宇文述把眼一瞪:“那个人,还有马,还有我孙子——饿死一个,我摘你脑袋!快滚!”
田马倌悻悻出了厅堂,唤上几个伙计,气汹汹直奔后院而去。宇文家势高权重、宅第极深,四个人七拐八绕,出了后院门,又走出极远,终于来到一座山脚下。这里倚山崖建个小木屋——其实是一座牢房,平时惩罚犯错儿的下人,如今却关押着一个老头儿,据说颇会养马。
“田爷,您瞅瞅,碗里这俩馒头还好好的。”伙计道。
“真的一口不吃是吧?我说,宇文家的馒头有毒咋的?”田马倌一脸不高兴。“我就不明白,老爷为啥那么器重你!你说,你究竟是从哪来的,原先做什么的?”
身旁一个伙计赶紧扒耳朵窃声提醒:“田爷,您可千万不能乱打听,老爷有过嘱咐。”
“怕什么,不就一朝廷要犯嘛?今晚他只要饿死在这,就再没人知道了!”田马倌转过头,略微嫉妒地道:“你说你,能有多大能耐,值得老爷冒险留你?不就是会养马吗?我也会!告诉你,宇文府的马厩可大着呢!你说说,你最多养过几匹马?”
“比你多。”黑咕隆咚的牢房里,幽幽传来一句。
“什么?吹吧你!”田马倌把眼瞪得溜圆:“谁人家能比宇文府大?有宇文府排场?养的马比本田爷还多?”黑暗中,就听他把胸脯子拍得啪啪响。
“哈哈哈哈……”牢里回应一阵狂笑,这轻蔑的笑声把田马倌气得直翻白眼。
“他疯了!是,这人疯了!”伙计们纷纷打圆场:“田爷,咱千万别跟这种人生气。”
田马倌就坡下驴道:“是啊,我怎么会跟疯子较劲。”他摇摇头,转身要走,忽然想起宇文老爷恶狠狠的那句话:“那个人,还有马,还有我孙子——饿死一个,我摘你脑袋!”
“不行!把牢门打开。”田马倌回头吩咐:“把馒头拿着!”他和三个伙计躬身钻进牢门,不一会儿里面传来抗拒的惨叫声。
“治不了马,我还治不了你!”寂夜中,田马倌凶狠的声音传出老远。“你们都给我听着,以后轮流过来喂饭,谁把老家伙饿死,我摘他的脑袋!是,是,田爷,小的们都记住了!”
别小看宇文府的一墙之隔,若说后院是月黑风高的地狱,前院便称得上是月朗风清的天堂。
“小马啊小马,你的父母没了,你居然也想死,你难道想叫它俩伤心吗?”小成都双臂搂着马颈,小脸儿紧紧贴着马腮——他要让它清清楚楚地听进他说的每一句话,不管它听懂还是听不懂!看哥哥水米不进始终自顾自说着,蹲在一旁的林月儿,一边心疼他,一边心疼小马驹儿,两只小手不住地在脸上抹泪。
“小马啊,你若今晚死了,我就陪你去死。我会永远陪伴你,照顾你……”
当马厩旁老榆树的梢头挂月,哭累了的丫头终于熬不住,蜷在墙角睡着了。
小成都轻轻地为她盖上被子,旋即又搂着马驹儿躺下。尽管草垛寒凉,可他内心却无比滚烫:“小马不冷,我为你取暖!”搂着心爱的马驹儿,仰望夜空中的星星,忽然觉得,它们就像小马父母的眼睛,正慈爱地眨眼闪烁!
孩子突然笑了:“快看啊小马,你父母都还在,一直在天上看咱俩哩!它们告诉我,让我好好照顾你,还嘱咐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许调皮,必须茁壮长大哦……”喃喃中,疲累已极的小成都,恍然进入梦香。
朦胧中,他发现自己陡然变成了“妈妈”,不仅每天形影不离地呵护小马,还温柔地给它哺乳呢……
第二日清晨,太阳似乎格外殷勤,早早地爬上枝头,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叫着,似要有喜事发生。
“都都哥,醒醒,快醒醒啊!”小成都禁不住摇晃,睁开了疲惫的眼睛。
“你看!”
顺月儿手指望去,他惊讶发现:盛奶的小盆空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四处寻望,这才注意到僻静角落里,马驹儿颤巍巍地站在那儿,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正望着他俩呢!
“太好了!它终于肯吃食了!”小成都兴奋得手舞足蹈,随即风一般跑出去;不多一会儿,又端来一盆新挤的热乎乎的马奶。
只见马驹儿慢慢靠近,先是低头在他手上嗅了嗅,随即扎进盆里,畅饮起来。“成功啦!马驹儿活过来啦!”两个孩子涨红着脸,兴奋地抱在一起又蹦又跳,笑声高翔在湛蓝的天空中。
一匹传奇的马,自此奇迹般地活下来。
自从有了马驹儿,小成都的日子快乐了不少:每天读书和习武之后,他都亲自给它喂食;其它洗澡、梳毛……不厌其烦。朝夕相处间,马驹儿也对他格外依赖——它似乎已经把小成都当作妈妈,不论他走到哪,小家伙儿都跟得紧紧的,连他上厕所也不例外。
“都都哥,我好羡慕你。”终于有一天,月儿幽幽地道。
见她撅起了小嘴,小成都有些着慌:“怎么了月儿,谁惹你不高兴?”
月儿把手一指:“它。”
“谁?”
“它!小马驹儿!”
这下可把小成都整懵了:“它怎么惹你了?”
“你看它呀,眼睛片刻都不离你身,走哪跟哪,你再看看我。”月儿当场走了几步:“你瞅瞅,我在它眼里跟透明人似的。”
小成都哭笑不得:“那有什么办法啊?又不是我让它这样的。”
月儿不高兴道:“不行,这不公平!当初是咱俩一起救的它,我也是辛苦熬夜的,干嘛它现在只认你?”
小成都眨眨眼,调笑道:“后来你不是睡着了么!”
这一逗不要紧,差点将月儿气哭:“不带这样的!”眼见她嘴一撇,眼泪就要下来,小成都赶紧陪不是道:“错了,哥哥错了,全都怪我!”哄了半天,才把她快要决堤的泪水止住。
“这样吧,以后喂马的任务交给你,洗澡、梳毛由我,怎么样?”
“不行,梳毛也归我。”月儿想也不想道:“我每天梳头的时候,就一并给它梳了!”
可把小成都逗得哭笑不得:“行,全按你说的!”
“我们走喽!”月儿说完,高兴地牵起马驹儿就一溜烟跑远,边跑边道:“不许反悔!”
这日早上,宇文述与夫人坐在堂桌旁,闲聊起孙子。
“我说老头子,最近咱家孙儿你可得管管了。”夫人一脸正色道。
“他又淘气了?”宇文述有些惊讶。
“那倒不是。”夫人摇摇头:“还是他那匹马。下人告诉我,他成天与马在一起,都快入魔障一般。”
宇文述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当啥事!”
夫人生气道:“你可千万别不当回事!你看他爹,打小提笼逗鸟,长大终成纨绔子弟,到现在你想管也管不了。”
“都成家了,我管他做啥!?”宇文述自在地呷口茶。
“你还得意?”瞅老公摇头晃脑的样子,她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知道现在,人们管宇文化及叫啥?”
“叫啥?”
“轻薄公子。”
“混蛋!”老爷子勃然大怒:“谁敢取笑我儿子,看我不宰了他!”
夫人幽幽地道:“他上周又当街抢俩姑娘,还把京兆伊打了——现在坊间,私下都这么叫。”
宇文述紧锁眉头,青筋暴起的手把茶杯攥得紧紧的,再不言语。
临了中午,小成都下学后,来看爷爷。
“爷爷好!”孙儿躬身问候,极有礼貌。
“下学了?”宇文述冷峻地点点头:“我也正想找你!”
小成都一愣,伫在门口不知说什么好。
“中午过来,有事么?”宇文述问。
小成都扑闪着眼睛,指向门外:“孙儿是为它来的。”
老爷子的脸色瞬间更加难看:“好,我也正想说说它!”
这下可把小成都彻底弄懵了,但他还是拱手镇定地道:“孙儿遵听爷爷教诲!”
宇文述指向门外,斩钉截铁地道:“这匹马,不能留了!”
“为何?”小成都惊愕地瞪大眼:“它可是做错什么?”
“你毋须多问,照我说的做——要么杀了,要么你尽快送人!”
“可是,”孩子一脸委屈:“您总得给孙儿个理由吧?”
“理由?”宇文述没想到,这孩子还必须要个理由;行,那就给你理由!
“跪下!”爷爷严肃地道。
小成都一丝不敢怠慢,利落地跪下。
“你可知‘玩物丧志’四字?”
“孙儿知道。”
宇文述点点头,又问:“那你可知我宇文家的来历?”
小成都摇摇头。
宇文述就将家族不为人知的历史,向其娓娓道来:“咱们家本姓‘破野头’,祖先曾是鲜卑宇文部酋长的仆人,便改姓宇文。”
“破野头?”小成都听着,忍不住想笑。
宇文述却不生气,继续道:“人穷,姓也就跟着卑微——但这么卑微的姓,最后也坚持不下去,被迫随了酋长姓。”
“我们不改不可以吗?”
宇文述突然笑了:“对酋长来说,仆人就是一件私人物品;有时候,甚至连‘生命’都算不上——他们可以把你卖了或者送人,也可以像一块石头那样扔了,埋了。当然,主人高兴的时候可以赏赐你东西,但发怒的时候,你可能连条狗都不如!现在我问你,我们不改可以吗?”
这问题又抛回来了,把小成都好生难住!
宇文述倒不用他回答,自己阐明道:“在绝对权力面前,奴隶哪有什么选择权,莫说你姓什么,连生死都身不由己;能握在手中的,只有一根草芥罢了!所以你说,我们不改姓,可以吗?”
小成都沉默了,再不作声。
爷爷继续道:“改姓后,我们祖先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他们开始熟习弓马,骁勇善战,建功疆场,经过一代代人的努力,向权力中心不断迁跃……至你太爷爷宇文盛时,已经拜为北周上柱国,而爷爷我为隋左卫大将军,皆地位煊赫。”
“爷爷我懂了!”小成都十分聪明:“您是担心我整天以马为乐,玩物丧志,恐日后辱没家族。”
宇文述深吸一口气,突然话锋一转:“先帝在时,曾封你‘镇殿大将军’,号‘天宝大将’,所赐的金牌还在吗?”
小成都从怀中小心托出:“孙儿一直戴在身上。”只见那明晃晃的金牌上面,书有“天下第一横勇无敌”几字。
宇文述不无忧虑地道:“你小小年纪,背负这么大荣耀,多少人对你眼红,千万别不思进取!”
“爷爷放心,”小成都拱手道:“我已将马驹儿托付给月儿,以后全部精力,都用在读书习武上!”
宇文述满意地点点头:“明白就好!起身吧。”
小成都却跪着不起:“孙儿还有一事相求。”
见他欲言又止,宇文述疑惑地瞅一眼门外——小马驹儿还站在那里呢。
“仍然是为它?”
“是!”
“哦?”居然还是为它,宇文述一时真猜不透这孩子在想什么。
见爷爷很不解,小成都解释道:“马驹儿来咱家已经三个月了,我整天‘小马、小马’地叫着,却连个名字也没有。爷爷博识多学,又文韬武略,恳请您给它取个名字!”
本来大晌午的看到它颇有些烦,可让孙子这么一恭维,宇文述心里竟也飘飘然起来。“好吧!”老头儿痛快地答应,一边捻着胡须,一边认真思考起来。
马驹儿为雄性,虽是白马,通身却长满不规则的黑斑——但与普通杂色马不同,它白的地方不含一丝黑毛,洁如皓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黑斑点如漆似墨,个中又不夹一丝白毛,仿佛雪地里骤然涌出一个个黑洞,深不见底,使人莫名惊诧与恐惧!
“黑黑白白搅在一块儿,看久了有些头晕!”宇文述嘀咕着,闭上眼苦思冥想。
按道理杂色马并不稀奇,但马驹儿确实是个例外——长得有点像花豹!尽管是幼崽,可它脖颈高昂,一双冷峻电眼睥睨环视——隐隐觉得,竟有些马中之王的威势。
优秀的武将,大都深谙《相马经》。宇文述戎马一生,相当坚定地判断:“这马可以”,从其落地的第一眼,就在他心中打下深刻的烙印;为了它,他甚至私留了一名死囚,犯下欺君之罪。
“给它起名绝伤脑筋,非但要不同凡响,还须大气磅礴不可!”老爷子喃喃自语。
“爷爷别急,孙儿等得起。”明明心里揣了七八只兔子,小成都仍强装镇定安慰道。
“斑点,斑点……”宇文述念叨着,思绪竟不觉坠入幻境——透过深邃黑斑,他窥视到另一个世界,正进行的一场厮杀:旌旗漫卷的战场上,一位手执金镗的武将如天神下凡,跨下骑一匹黑斑白马,在敌阵中所向披靡……
“爷爷!”孙儿扯着他的衣袖,翘首企盼着。
宇文述苦笑着摇头,用手指刮了下他的鼻子:“熊小子,差点把爷爷难住!”
小成都一听,立即瞪大眼睛:“您想好了!?”
“嗯!”宇文述卖关子地点点头,伸出五根手指头:“你看,叫‘五斑驹’如何?”
小成都一听,当即拍手叫:“这个名字好!”可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快——“它身上的斑点远不止五个,咱们是不是叫少了?”瞧他一副吃亏的样子,宇文述真有些哭笑不得,便耐心地解释:“五者,略数也,代表很多,很多!”
听到“很多”,小成都终于才满意——马驹儿可是他的心肝宝贝,别说几颗斑点,就是全身汗毛,谁也不能少算一根!
“谢谢爷爷!”他磕了个响头,旋即跑到门外,兴奋地搂着马颈道:“小马啊,从今天起你就有名字啦,叫做‘五斑驹’,‘五斑驹’就是你喽!”生怕记不住似的,他贴近耳边又念叨好几遍,直到把马痒得脑袋直晃、耳朵猛摇才罢。“呵呵”,爷爷忍俊不禁,露出久违的笑容;孙子那份对马驹儿的真挚疼爱,连一向冷峻的宇文述也感动了。
“成都啊,你过来。”见爷爷在屋里招手,小成都赶紧回去,以为又有吩咐。却见宇文述不慌不忙,从袖里掏出一大锭金子:“拿去,爷爷赏的!”
“这是?”小成都瞪圆眼睛,未敢去取。
“你最近读书很用功,武艺练的也辛苦,爷爷非常高兴,这钱你买喜欢的东西好了!”
“啊——”小成都终于没忍住,高兴得蹦起来:“谢谢爷爷!”双手接过金子,恭敬地鞠过躬后,便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消失在门外。
“月儿!”刚淘完米,端盆正要回屋的林月儿,听见这熟悉的呼唤,立即回身。“没错,是都都哥,小马驹儿也来了!”她心里面高兴着,嘴角露出甜甜的笑。
这娃儿甚是可怜,名义是养女,实际做丫鬟——烧饭、洗衣、缝补、洒扫、放羊……终日忙得团团转。见都都哥来,她打心里欢喜;府里关心自己的,唯有他一人。
“最近还好吗?”小成都关切地问。
不问还不打紧,一问倒把她眼圈问红了。
“她们又欺负你了?”小成都眉头一皱,立时来了脾气。
“死鬼,去哪了?米淘好了没?”催命般的一阵嘶嚎后,只见那靛青门帘一挑,从炊房里闯出一个凶恶粗鄙的妇人。“恁点儿活这么慢,是手残了么?”她竖目骂着,没料到小成都在这。
“哟,少爷来了!刘氏眼拙,但愿没惊吓到您!”这刘氏本是后院烧饭的婆子,仗着和宇文夫人(姓独孤)同源,“数百年前是亲戚”,因此平时在其他下人面前倨傲了得,时不时装出一副主子作派。此刻遇见真主子,当即满脸堆笑,边走边不住躬身逢迎。
待靠近林月儿,她忽然露出本相,一只手掐住女孩胳膊,另一只手的竹批,就“噼噼啪啪”往手背上落:“你这手残了是吧?让你干活这么慢!”月儿疼得直咧嘴,下意识地侧闪一步。“哟,还敢躲?看我怎么好好教训你!”说着,又要去抓她的头发。
“够了!”一声断喝,冷不丁把刘氏吓一哆嗦;迷茫间,只觉眼前闪过两道白光——“啪、啪”两记脆响后,她痛苦地捂着脸,跌坐在地上。
“再敢欺负我妹妹,我剥了你的皮!”素来温文尔雅的小成都,今日一对眼睛瞪得如老虎一般圆。
“可是,”刘氏不甘地带着哭腔道:“她只是一个下人啊……”
没等她说完,小成都跨前一步,指着刘氏鼻尖正色道:“你给我永远记住了:她是我宇文家堂堂正正的小姐,是我的妹妹!”说完,拾起月儿又红又肿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氏呆若木鸡地跪坐在原地,很久也没明白自己错在哪。她哪能理解,少爷虽身世煊赫,却绝无纨绔子弟的卑劣品性;相反,他最恨仗势欺人,有着疾恶如仇的正义感和同情心。
月儿一路走,一路惴惴不安地回头望。
“别看了,她不会跟来的。”小成都安慰道。
“都都哥,你要带我去哪?”暂时逃离魔掌的林月儿,显然还未从惶恐中解脱出来。
小成都回头看着这个既可怜又可爱的妹妹,扯了扯她那汗津津、沾满油渍的衣服,眨眼道:“给你买块好料,做身新衣服!”
“新衣服!”林月儿一听,羞赧地低下头,一双小手不自觉向下抻着已经缩短了的衣襟。当哥哥的一阵心酸:府里谁会在意她不断长大的身子,衣服是否还合身?“今天,我要让你焕然一新!”小成都心里暗暗发誓。
月儿一路红着脸,哥哥也不多话,紧紧拉着妹妹的手,大踏步往城里去。“五斑驹,跟紧了!”
繁华的大兴城,十里长街上摩肩接踵,好不热闹。两人共同牵着马驹儿,在人海中缓慢挤行。“月儿你看这边……还有那边……”四衢八街的商铺,生意可真叫兴隆;小成都有一大锭金子在身,腰杆儿格外硬气:“喜欢去哪里,我便领你去!”
然而月儿对那些繁华商铺,似乎都兴趣不大;相反,犄角旮旯的牛鼻子小巷里,那些捏面人、吹糖画和做风味小吃的摊贩,倒深深吸引着她。小丫头难得出回门,今天有如过了年,看啥都新鲜,瞧啥都有趣,一路流连,开心笑个不停。
小成都不急不躁地陪着她,挨个摊子转:一会给她买个“小侍女”面人,一会送她一个“小兔子”糖画,再一会,又帮她选一支漂亮的大风车……未过半个时辰,月儿两只小手攥得满满的。
“都都哥,你看那边人好多!”集市将到尽头,月儿瞅见路当中有个异常热闹的香囊摊。只见桃木钉成的高架上,挂着各式香囊:形状有圆的、方的、心形的、月牙形的……;做工有绣彩丝金线的、镶图案贴花的、扎红绳挂穂的、系玉石吊坠的……琳琅满目,不拘一格。
“太可爱了!”女孩子家天生喜爱女红,月儿忙不迭地把全部东西托付给哥哥,腾出双手逐个把玩。
“挑一个!”见她爱不释手的样子,小成都挤眼道。“但这是最后一件喽,再多可就拿不下了。”他晃晃满手的小玩意儿,又朝香囊架上努努嘴。
妹妹小脸“唰”地红了,好像秋天熟透的柿子!她伫在那里痴痴地望着货架,犹豫再三,始终却不敢动手。
“难道是?”小成都顺着她目光找,发现她好像中意一件心形的香囊。那香囊红绸底面金丝绣花,中央绣着两朵并蒂盛开的白莲花!“没错,肯定是它。”小成都一指:“就要它了!”
妇人满面笑容,不住夸他有眼光!小成都哪里知道并蒂莲附含的寓意,只当是女孩家喜欢的玩意儿,痛快地买下。“归你啦!”大咧咧当即就送给月儿。丫头众目睽睽下捧着香囊,原本白嫩的小脸儿,转瞬间变得像红绸香囊一样红……
过了集市尽头,月儿才感觉到有些疲惫,便和哥哥一起往回返。就在这时,身后猛然暴发出一阵喧嚣:“马惊了!快闪开!”这一声,立时惊呆所有行人!片刻迟疑后,百姓们争先恐后,一窝蜂地逃散。
小成都拽着妹妹避进路边阁楼,忽听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儿呀,儿呢……”
“那不是卖香囊的妇人?”月儿惊道。只见汹涌人流,将她与幼子冲散;妇人寻不到儿子,儿也找不见娘,彼此正焦急地拼命呼唤。恰此时,一匹栗色惊马朝这边冲来,身后拖曳的板车一路颠簸横扫,所过处一片伏靡,似镰刀割草一般。
“不好,那孩子!”众人指点处,一男童惊立在路中央,完全不知所措!
“儿啊,快跑!”妇人面色惨白,声嘶力竭地跺脚哭喊。怎奈距离太远,孩子又被吓傻,似乎一切已不可避免。
小成都心叫“需救人!”,同时感觉手上一松,见月儿冲了出去,他也随即冲出。两人一前一后扑到孩子身边时,惊马已冲到眼前!
“啾——”,一声凄厉的嘶鸣,许多人不忍地闭上双眼;“稀里哗啦”乱响后,小巷在尘埃中归于寂静。
众人偷眼看,那栗马已面朝巷壁安定站住,板车在墙角撞得粉碎;再瞧路中的三个孩子,竟都毫发无损!
原来,兄妹二人冲出救人时,五斑驹也紧随而上。“这马驹儿胆子真大,”卖糖画的小贩比划着:“它拦在最前面,一双前蹄都腾空了!”众人唏嘘间,仔细打量起这匹马来。
卖香囊的妇人此时赶到,见儿子无恙,当即拉着他一起给恩人叩头:“感谢恩人们的大恩大德!”
“没想到你这么勇敢!”成都小声道。
月儿却咬紧嘴唇:“我做的不好,该感谢五斑驹才是。”
“送你们的,看我做得像不像?”卖糖画的小贩挤进来,手里拿着一幅崭新的糖画:细长的竹签手柄上,一匹马昂首跃起,英气十足!
“太像了!”周围人齐声称赞。
小成都得意地笑着,同时伸出两个大拇指:“月儿,五斑驹——都是英雄!”
丫头的脸,又快成红缎!她不好意思地垂了头,偷眼瞧自己手心——还好香囊未损。哪知哥哥冷不防拿去,略微整理一番,而后挂到了她的颈上:“这是颁给你的勋章!”
阳光照耀下,姑娘胸前的并蒂莲,是那么鲜艳妖娆,婀娜多姿……
五斑驹见义勇为,还救了少爷的命,这消息不胫而走;没过傍晚,全府上下就都知道了这件事。
宇文述一脸怒容坐在厅堂,训田马倌道:“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老爷,我也是刚刚听说——我婆娘下午上街买菜,回来学的。”不巧田马倌的老婆,就是炊房刘氏。
“成都他人呢?”
“老爷请放心,他一点事没有!饭前我还瞧见,他和月儿一起呢。此刻,两人许是在后院的马厩那。”田马倌道。
“听说是月儿去救小孩,成都为保护她,才冲过去?”
“没错!”田马倌挑拨道:“这丫头净爱管闲事,不省心得很。再长几岁,老爷需寻个人家,尽早打发了她才好。”
宇文述点点头,有些后怕地道:“还好有五斑驹在,否则我就见不到孙子了!”
“那马确实不赖!”他赶紧顺杆爬道:“前天夜里下雨,雷击中了马厩。小人去看时,其它马皆四散逃窜,只有它若无其事,还在那儿悠闲地吃草!”
宇文述有些不信:“它不是听力有问题?”
“不会,不会。”田马倌一个劲儿摇头:“回府时我还见丫头用拨浪鼓逗它,那马循声一溜紧跟,耳聪目明得很!”
听他一说,宇文述大为宽慰:“嗯,既然是匹好马,就得好好养!”但转念一想,马驹儿与那么多成马养在一起,恐受欺负,于是叮嘱:“以后单独多投些食料,精心饲养。”
“它亏不着哩!”田马倌笑道:“别看马驹儿个头小,可厉害着呢!我几次喂食,都是看它自己先吃,其余马根本不敢靠前。按理说都是‘以大欺小’,可如今偏偏倒过来,还真头回见……”
宇文述和田马倌聊了一宿,也没等着孙子回来。掌灯时分,两人打着哈欠,各自散去。
“都都哥,你早些回去吧,否则老爷又要生气了。”月儿劝道。
“不急不急,再等等。”小成都打着哈欠,拍拍五斑驹道:“我要亲自送它回厩才行。”
“可是……”月儿欲言又止。
“哎呀,不用担心,回去早了才挨骂呢!你放心,过了今晚就没事的。”小成都冲她挤挤眼道。
听他这话,月儿却更加有些担忧:“哥,有件事,月儿一直想劝你!”
“什么事,说吧。”见她颇有顾忌,小成都微笑道:“但说无妨!”
月儿憋了半天,终于用像蚊子一样的小声嗫嚅道:“以后……你不要总跟五斑驹粘在一起了。”
“为什么?”小成都逗她道:“是怕我跟你抢马吗?”
“那倒不是。”月儿摇头道:“主要是担心对你没好处,玩物丧志。”
“你怎么也这样说?”小成都惊讶异常:“白天爷爷也是这样说!”
月儿轻叹一声,道:“看来真像我担忧的那样!”遂将前些日她在炊房听到的话,给他讲述一遍。
原来,那日夫人偶然经过炊房,被刘氏瞧见,就赶紧“夫人,夫人”地讨好贴上去。聊没多久,就听这刘氏大声夸马驹儿:“喂食的时候,只要少爷不在,它就不吃;睡觉的时候,一定紧贴在他的窗下休息;练武时,它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最有趣的是读书时,先生须专门腾个地方,好容纳这位不说话的‘学生’!”
“她这是告我的状呢?”小成都皱眉道:“难怪爷爷说我。”
“夫人当时就说,担心你玩物丧志,不思进取。看来,老爷也已经听到这话了。”
“歹毒的长舌妇!”他一拳砸在马厩门上,恨恨地道:“后悔呀,我那两巴掌打得轻了!”。
眼见马厩已到近前,两人却同时犹豫起来,不舍得再将马放进去。五斑驹说也奇怪,兜兜转转了大半宿,居然半点回厩的意思也没有。
见哥哥瞅着厩门发愣,月儿提醒他:“这妇人与那田马倌,皆乃是非之人,府内外大事小情,都难逃其口;今日咱俩救人之事,想必此刻老爷已经知道了。”
小成都挠头道:“今天算是挨过去了。可明天爷爷找我,又该如何应对?”
月儿不由紧张起来:“最担心的是,万一迁怒到马驹儿呢?”
“马驹儿……”小成都霍然一脸严肃:“不行!它必须换个地方,以后不能再住田马倌的马厩里。”
“我也这样想!”月儿眼睛放光道:“须给它寻个单独的地方才好!”
“那就跟我走。”小成都在前领引路,月儿和马驹儿跟在后,一起朝后院深处走去。宇文府分为前、中、后三院,院中有园,园中套院;单后院这一路回廊曲折,就将月儿转得头晕。她平时总在伙房,极少走动,若非哥哥领着,还真不敢在深夜里独自乱闯。
马驹儿倒兴致盎然,东瞧西望地对啥都感兴趣。月儿边走边摇晃拨浪鼓,不时还须唤上几嗓,一路下来消耗不轻。
“我怎么有点饿了?”她幽幽地道。
小成都打趣道:“看来你这辈子离不开伙房喽。”
“现在能有个馒头就好了!”月儿咂嘴道。
走出后院门,穿过两座小桥,再拐七八个弯,最后跨过一条小溪,终于到达山脚下的马厩。
“真够远!”月儿感叹道。
“就是要远点,以后方便我来看它。”小成都道。
这的马厩虽然简陋,里面却站着三四匹马。它们注视着五斑驹,眼神颇有些奇怪。成都刚打开厩门,却被月儿阻止:“等等!”
“怎么了?”成都不解地问。
“你看啊,这些马都这么大,就五斑驹最小。进去以后,还不挨欺负?!”月儿急道。
“不会吧?一直混养,没见不好啊?”他不以为然道:“要不,你问问它去不去?”
月儿知道他又拿自己逗乐,嘴一撇,堵气地道:“它若能听懂我的话,我每晚都陪它聊天!”
两人还在执拗,五斑驹却不声不响地往厩里去。“回来,千万别进去!”月儿唤也不听,急得摇起拨浪鼓:“咚咚咚……咚咚咚……”
哪想这招真管用,马瞬间就站住了!
“还是你有办法!”成都捂嘴乐。
“嘘——”月儿小声儿指道:“你看,它的耳朵在动!”。
成都望去,马耳朵果然随拨浪鼓的节奏,左摇右摆,幅度还不小!
“你等我。”话音刚落,他就撒腿跑开;不一会儿,不知从哪抱来一只皮鼓。擂动鼓锤,马驹儿蹦转腾挪,翘首摇尾,愈加兴奋欢快。
“都都哥,你说马会跳舞吗?”月儿问。
成都挠挠头,有些拿不准。突然,马厩对面的低矮棚子里,传来微弱的声音:“当然喽!”
两人都吓一跳!这才发现,那里居然关着个人!“这里,怎么会有……”月儿已经颤了声,不由自主地靠向哥哥。
“别怕!有我在!”小成都立即护在她身前,随手抽出一柄短剑。“前方何人!”喝问间,稳步向崖壁下棚厦逼近,而说话之人却再无回应。“前方究竟何人!”小成都再次喝问,离近可见此人面容枯槁、须发皆白,在皎洁月光下隐约能看清半张脸——样貌既十分恐怖,又有些可怜。
“你三分像人七分似鬼,到底是谁?”小成都厉声质问。
“我?”老人凄惨苦笑一声,长叹道:“我没日没夜被关在这,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是谁!但你们放心,我不是坏人。”
“那你因何被关在这?”小成都问。
“只因为……”想到他为营救皇上舍生忘死、千里送信、跌宕起伏的不平夜,两行浊泪不由黯然滑落!往事不堪回首,何况先帝已去,又能奈何?想到这,他将嘴边话又咽回去。“我只能告诉你,马的确可以跳舞!”老人转话题道。
“莫非你见过?”小成都有些不信。
老人点点头:“当年突厥使团朝贺,宴乐声中五匹马应节而舞,为先帝祝酒拜寿,我乃亲眼所见!”
“既然你见过,你能教我的马跳舞吗?”月儿扑闪着大眼睛问。
老人瞅瞅这丫头,天真直率又透着些许可爱,遂点头道:“我和马打了一辈子交道,可以试试。”但旋即又补充道:“只是得答应我个条件!”
“你说,但凡不是坏事,并且我力所能及,一定尽力做到!”小成都为了月儿,拍胸脯道。
老人微微点头:“我的条件很简单,就是我帮你训练马的事,切莫向他人提起!”
“好!”小成都没想到居然这么简单,于是痛快地保证:“我绝不让外人知道,并且也不准别人来这里。”
老人从棚子里伸出手掌道:“君子一言”。
小成都郑重郑重地一击掌:“驷马难追!”
第二日傍晚,林月儿按照约定,给老人送来热乎的饭食,又在屋檐下取到钥匙,将他放出来。太阳虽已偏西,老人却仍不适应,一只手遮着眼,另一只手摸索着,向五斑驹一瘸一拐踱去。
眼前马驹儿虽略过一龄,但已能看出清秀:耳如竹削,龙颅电目,臀圆腿长,筋腱饱满。
“大致不赖!”老人满意地点头:“要知道,并不是所有马都适合跳舞——身形,脾性,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必须足够聪明!”
“我知道: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累死也学不成。是这样吧?”月儿笑道。
老人家摸摸丫头的脑袋:“每日晚饭后,只要天不下雨,你就把我放出来。切记:不可让别人知道!”他返回棚子时又叮嘱一遍。
“月儿记得了,还记得每日给您带好吃的!”
从此,有老人家专门训练,五斑驹走上了一条非同寻常的成长之路。
大概是月儿饲喂的好,五斑驹的生长速度,明显超过普通马驹;六七个月后,它皮油毛亮,英姿焕发,昂首投足间,风范尽显。
这日午后,宇文述和夫人,闲聊起五斑驹来。
“昨儿个在府门口偶然遇见马驹,你别说,月儿把它饲喂得还不错,个儿长高了不少。”夫人道。
宇文述瞥她一眼,不以为然道:“明明是马的品种好,跟谁饲喂有什么关系?”
“你背后总夸那马,难道它真就那么好?”夫人有些不信。
宇文述呷了口茶,道:“你有所不知。我十一岁就随父亲驰骋疆场,阅过宝马无数,哪会看错!”
“你就别卖关子了!”夫人勾起了兴趣,停下手中针线道:“快说说,它到底好在哪?”
宇文述面露得意道:“突厥素产名马,而咱家这马驹儿,乃突厥马之极品啊!”他咽口唾沫,眸子放光地继续道:“那‘披金白玉驹’,有着云的品质;而‘踏火乌龙驹’,有着天的神性!都是不可多得,不可多得啊……”
“不就是可汗送的马吗?”夫人白他一眼,打断他道:“它俩生的崽,还能飞上天去?切!”
竟敢如此小觑这马,小觑自己的眼光!宇文述委实有些不高兴,不由拉长脸道:“龙生龙,凤生凤,妇道人家知道啥?纵使这马没这样的来历,单凭马相,我一样可以断定它是马中极品!”
却见夫人把嘴一撇,漫不经心地缝起针来。
“你仔细听着。”宇文述上来倔劲儿,一把拍掉她手中的针线活,非听不可地道:“马驹儿头颈高昂,眼大眸明,耳尖灵敏,驰骋疆场时必定轻快灵活,机敏异常;再看它身架,筋健骨壮,饱满优美,四肢颀长,步履稳实,将来必然耐力超群,神勇非凡!”
他自顾自说着,不觉踱到正堂门前;扶框远眺,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在头雁的带领下,正高飞于天际——他不禁想起小时候,追随父亲策马疆场的情景,那时的父亲是那么勇武,伟岸,所向披靡……
“不知我大隋,还有无这样勇武的军人,配得上此马?”枯皱的嘴唇翕动间,眼角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又几个月过去,小成都再见到马驹儿,不禁吓一跳:“它这简直是‘见风长’,都快有我高了!”
月儿得意地道:“交给我就对了吧!”
“你是怎么喂的,为啥长得那么快?”他问。
“马好呗!”月儿想都不想道:“我觉得应该是随它父母——‘宝马生良驹’的。”
成都不由想起殉葬坑中,那匹白马和黑马——它们当时拜托的眼神,至今在脑海中记忆犹新。“我总算没辜负它俩!”他轻舒一口气道。
“你见过它父母?”月儿十分惊奇。
成都却不想说,他实在不愿再忆起那残酷的场面。“走吧,领它去山里溜溜!”
两人一路无语,默默地走出十几里。望着路两旁的绿草茂密,成都忽然发现一个问题:“这悠悠草香的,为啥一路不见马吃?”
月儿忽然神秘地笑了:“我不让吃,它便不吃。”
“它听你命令?”成都惊奇道。
见他有些着急,甚至有些气恼,月儿安慰道:“和你开玩笑呢,是老人家不让吃,都是在夜里进食。”
“为啥?”成都更加惊奇:“干嘛白天不让吃东西?”
“岂止不吃东西,连水都不让饮。”月儿撇撇嘴道。
“那是怎么回事?”成都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不懂。反正老人家不让问,说以后你哥哥会明白的!”
“以后,我明白?”成都有些哭笑不得。
“是啊,”月儿也有些迷惑:“那老人奇怪得很,名义上教它跳舞,可我看训练的内容远不止这些。比如说‘跑’,马必须立即疾速狂奔,启动得稍迟一点,就会挨罚;“止”,则极速中突然止步,顷刻收蹄于悬崖险坑;‘静’,则个把时辰纹丝不动,不准发出一点声音;‘爬’,则拉上山崖,险峻崎路不能退缩拒绝;‘镇’,则击鼓鸣锣、爆炸起火须镇定自若;还有‘跃’‘吃’‘睡’……”月儿自顾自说着,丝毫未觉察哥哥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把我的马训成那样,看来我得找他谈谈。”
月儿却急忙摆手:“不,不,它现在不能算是你的马。”
成都不由更加生气:“怎么不算?我救的,我养的,五斑驹不算我的马?”
月儿耐心解释道:“老人家说了,这种马不是谁都配拥有的;只有得到它的真正认可,才能成为它的主人。”
“究竟怎么算认可?”成都急切地问。
“骑上它!”她轻声道。
“说的容易!”成都道:“凭五斑驹这脾气,怎肯让人骑!”
这话,恰好被一群顽皮的放牛娃们听见,他们立即编谣儿道:“五斑驹,真稀奇,只能看,不能骑!哈哈……”
两人抬头一看,不远处山岗上几个放牛娃,已经偷听他俩说话很久。“都给我闭嘴!好好放你们的笨牛!”成都火儿一来,冲山上吼道。
“笨牛?我看是你的马才笨。”山上一人回应。
“对,只能看,不能骑!”另一个孩子也帮腔。随之,放牛娃们一齐扯开嗓子:“只能看——不能骑,只能看——不能骑……”。一个留“茶盖头”的小孩骑一头壮牛,在成都面前神气实足地晃了几圈,那样子似乎在说:“怎么样!”
“你们!”成都气得脸色发青,一指“茶盖头”道:“好,我便骑给你看!不信咱就比比,看到底是你的牛好,还是我的马快!”
“比就比!谁怕谁?茶盖头”把小拳头一扬,毫不示弱。
“对,现在就比!”放牛娃们一齐起哄,鼓足了劲嚷嚷。
“茶盖头”把眼瞪圆道:“先讲清楚,你输了咋办?”那小胖手儿一指,差点把成都气笑——“还没听说马有跑不过牛的!”他心里暗想。
“我若输了,管你叫哥!”成都决心逗他一逗。
“我输了也管你叫哥!茶盖头”倒挺认真。
“对,无论谁嬴,我们都认他做大哥!”放牛娃们嚷嚷。
成都一琢磨:“有些不公平啊!自己比这群孩子大那么多,即便赢了,他们管我叫声哥哥也不吃亏,只相当于白赢一场;可若是自己输了,得叫他们……”
“茶盖头”颇聪明,看出他心里不平,遂让步道:“这样吧,若我输了,不但认你做大哥,从今往后,我还给你牵马!”
见他说得认真,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成都只好点点头。
“茶盖头”一指数十丈外的山坡:“谁先骑到坡顶,谁就算赢!”
成都轻蔑一瞥,心道:“你等着输吧!”
一个穿黄衣的娃儿跨前一步,正色道:“我当裁判!三个数后,我说开始,你们才能跑,知道吗?”
“知道了!”二人都用力点头。
“一、二、三,开始!”一声令下,山岗上顿时一片喧嚣:“快跑,快跑……”
“茶盖头”在发令的一瞬间,手中柳条“啪”地抽在牛屁股上,那牛“哞”的一声,甩开步子就冲出去。
“牛领先啦!”孩子们大喊。回头再看另一边,那人还牵马站着呢!
“即便马跑得快,也不至于这么让吧?”大家不解道。
月儿当然知道究竟怎么回事,见哥哥还在犹豫,不禁着急催道:“都都哥,快上马!”
成都疑惑地看一眼小马,心里暗自叫苦!
“快啊!”月儿愈发着急。
“再不走就输了!”孩子们也叫。
在全场人催促下,只见成都深吸口气,硬着头皮“呼”地一下翻身上了马。
五斑驹虽说与他生活日久,却从未被骑过,这一突然举动,可把马一惊!“啾——”,就听一声嘶叫,成都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仰面朝天重重摔在地上。
“哈哈哈哈……”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着急催道:“再来,再来!”
成都赶紧爬起,但这回吸取教训,动作轻柔了不少。可怎知屁股刚挨马背,五斑驹突然前蹄腾空,霍然立起!“咕咚”,旋即又被摔落马下——灰尘这次更高!
“糟糕,这下彻底完了!”月儿心里一凉,难过得几乎不敢去看。
孩子们却一起捂着肚子笑不停,大家终于明白,这人一直站在原地,原来是马不让骑啊!
“茶盖头”听见背后笑声,不由也放慢速度,后来干脆停住,一起看热闹。
“只能看,不能骑,只能看,不能骑……”孩子们再无顾忌,纷纷跳着拍手嘲笑。
成都趴在地上,脸臊得跟红布一般!眼看牛已跑过半程,想想再去骑马还会被摔,不如彻底放弃。
月儿上前扶他,却如何也扶不起——此刻他颜面尽失,怎有脸立于人前!
“五斑驹,真稀奇,只能看,不能骑……”嘲笑声中,成都蜷缩在地上,脸深埋于两腿间,真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
所有人,皆已对五斑驹不抱希望!
月儿含泪安慰道:“马认可一位主人,真不能在仓促之间完成。胡人爷爷曾说,越是好马,脾气越烈,甚至永远都不会让人骑……”
“五斑驹,真稀奇,只能看,不能骑……哈哈哈哈。”
五斑驹不愧为宝马,许是继承了父母的聪慧,有着天生的灵性!它慢慢儿体察到周围情形,见成都坐在地上,再瞧前方遥遥领先的牛,似乎明白了什么。
“快看,它跪下了!”一阵惊呼中,只见小马前腿弯曲,深深地跪在成都身边。成都疑惑地抬头看——五斑驹扑闪着大眼睛,正望着自己。
“它这是让你骑呢,哥哥快上马!”月儿看得真切,着急得颤声。
成都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种事!恍惚中他扶住马颈,毫不费力地便跨坐上去。(他哪里知道,自此,他就成为这匹绝世战马,唯一认可的主人!)
看到这,“茶盖头”瞬间紧张,一边急催坐骑,一边大喊着,复又往前冲去。
人马一结合,五斑驹霍然起身,陡然就来了精神;只见它眼睛火红如炬,一声长嘶间,鬃毛全部竖起。成都猛然感觉一股力量,从马头和马颈迸射开,瞬间蹿遍全身与四蹄——它周身所有肌肉都在颤抖!
耳边风声乍起,成都下意识地搂紧马颈……
“啊——马飞起来啦!”
孩子们被这一幕惊呆了,纷纷用手指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五……”月儿也慌了神,张嘴说不出话来。
五斑驹四蹄翻腾,像飞鹰直扑山岗!
“茶盖头”跑到山脚下,只差最后冲坡,忽然听身后隆隆巨响,好像大地都在颤抖。刚要观察,就觉身旁有个影儿一闪而过;待回过神来,却发现山坡顶上,一骑稳稳立在高处。
“啊?到了?”回头再瞧身后,竟真不见马的踪影。“刚才不是还……”孩子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天呐!”惊叫一声,猝然跌落牛背。
“不好,危险!”成都当即下马扑去救人。那牛见有人赶来,“哞”地一声,转头往路旁草丛跑去,总算没踩到小孩。
“茶盖头”垂头丧气地爬起,望着成都犹豫好半天;最终,总算鼓起勇气,拱手道:“哥哥,小弟认输!”
“输赢莫介意,玩笑话岂可当真?”成都握住他的手道:“交个朋友罢了!我名字叫宇文成都,以后唤我成都即可。”
见对方诚恳,丝毫没有轻薄之意,“茶盖头”便再无顾虑,爽快地回道:“愚弟王顺,从今往后,愿为哥哥牵马,绝不食言!”说罢,深鞠一躬不起。
本是负气打赌,没想到小孩儿这般认真,言出必行。成都颇为感动,扶起他道:“以后咱俩就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王顺亦深受感动,立即抱拳向天起誓:“我愿同成都哥哥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好!”成都也抱拳起誓道:“自今日起,王顺就是我的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两兄弟立誓完毕,紧紧拥抱在一起。
等孩子们气喘吁吁爬上山顶,看到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兄弟俩,皆一片欢呼雀跃。他们举起成都,一次次抛向天空:“大哥,大哥……”,欢呼声响彻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