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室顶棚挂着一串风铃,由德军的狗牌改装而成,每个狗牌上都刻着一个名字。寒风从车窗缝隙灌进来,风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如同冰棱相撞的脆响。叶莲娜抬头望了望,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上个月来了个新兵,夜里听见风铃响,吓得躲在油箱后面发抖。老船长说:‘怕什么?这是咱们的星星在说话,每个名字都是一位姐妹在为我们指路。’”她的指尖掠过最近的一枚狗牌,上面刻着“叶卡捷琳娜·伊万诺娃”,字迹边缘还留着手工雕刻的痕迹。
卡车爬上一段结冰的坡道,列宁格勒的轮廓终于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涅瓦河上的防潜网结满了冰棱,探照灯扫过时,万千冰棱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如同撒落人间的星星。叶莲娜指着右前方一片被木板钉死窗户的建筑群,缝隙中透出昏黄的灯光:“那是‘红色黎明’纺织厂,现在改成了弹药车间。女工们拆掉纺车做零件支架,用染布的大锅熔化炸药,上个月炸沉德军潜艇的水雷,引信上还缠着她们织的红毛线——她们说,这是给纳粹准备的‘红色绞索’。”
在一处临时检查站,卡车缓缓停下。两名戴红袖章的妇女迎上来,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其中一位敲了敲车厢,声音带着暖意:“小莲娜,这次带的是黑麦面粉吧?昨天我们用甜菜渣烤了列巴,给你们留了半块,在炉台上热着呢。”叶莲娜摇下车窗,刺骨的寒风卷着篝火的焦糊味涌进来,那是用报纸和木屑燃烧的味道,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麦香。
“柳德米拉大婶,这是从莫斯科来的伊万师傅,”叶莲娜指了指我,“手艺精湛,能让齿轮唱出《国际歌》。”老妇人凑近时,我看见她左脸有一道深深的伤疤,从眼角延伸到下颌,皮肤呈现出暗红色的褶皱,显然是爆炸所致。她突然抓住我的手,粗糙的掌心划过我掌心的老茧,像砂纸磨过金属:“是握过焊枪的手。我们厂的丫头们说,莫斯科来的师傅带着克里姆林宫的火,能把德军的炮弹焊回炮膛。”
篝火旁,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女孩正在补袜子,膝盖上放着一本用德军传单装订的笔记本。她抬头时,左眼蒙着眼罩,右眼在火光下亮晶晶的,像一颗打磨过的蓝宝石:“叔叔,能帮我在笔记本上刻个字吗?”她递来一枚磨秃的铁钉,“就刻‘胜利’,用焊枪的笔法——我们老师说,这样的字能挡住纳粹的子弹。”
我接过铁钉,在传单背面的“投降吧”字样上刻下两个字母:“П”和“Б”。字母边缘凹凸不平,带着手工雕刻的痕迹。女孩小心翼翼地接过笔记本,贴在胸前,眼罩滑落,露出下方烧伤的眼窝,皮肤呈现出暗红色的瘢痕:“谢谢叔叔,等胜利了,我要把这个本子送给斯大林同志,告诉他,列宁格勒的孩子是用敌人的传单学会写‘乌拉’的。”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卡车重新启动时,叶莲娜的声音低沉下来:“她叫卡佳,父母都在‘生命之路’牺牲了。现在跟着柳德米拉大婶制作手榴弹,每天能拧五十个弹盖,手冻得握不住笔,却说‘等学会开坦克,第一个冲进柏林’。”她摸了摸仪表盘上的坦克模型,那是用德军弹壳雕刻的,炮管指向西北方,“我们这儿的女孩,早把胭脂换成了润滑油,把高跟鞋熔成了枪管——就连幼儿园的小娃娃,都知道往德军的罐头里塞进浸满汽油的破布,做成燃烧弹。”